反派总是背黑锅(55)
好在竹漆脑回路奇特,一直都不同寻常。他重复了很多遍:“尊上有没有和你说过他会回来。”
“他对你很不一样。”
“他不会放任你不管的。”
“他不会想看见你这样的。”
竹漆有时候觉得自己也许和死人打交道多了,自己也变成了产生不了感情的傀儡死人,对外界的一切都有一种漠不关心的隔阂。
直到他看见陆辞雪在听清楚自己说话的那一刻,迟钝地抬起头来,红透的乌瞳直直地看向自己。
宛如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倏地亮起的一抹微光,微弱,却真实存在,摇摇欲坠地吊起了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
陆辞雪张了张口,嗓音沙哑:“他……他说。他忙完这段时间,就没有必须要离家多日的事情要忙了。”
“他还说,”陆辞雪眼睫颤抖,仿佛抓住了关键,“未来一个月,他会在杳无人烟的冰原闭关。”
竹漆认真道:“尊上的死能换人魔两界和平,这次身份暴露应当不在他计划之内。尊上当初向正道索要男宠却再三不肯要你,应当是只是不愿你见今日之景,也不愿你见了伤心。”
“他曾委婉暗示过我们不必为他的死悲恸,”竹漆说,“尊上并非无情之人,你对他用情至此,即使为了你,他也应当不会甘愿赴死,也许他当真有什么后手。”
“可是死而复生哪有这么简单,”释酒是真不相信乌惊朔那个没头脑的家伙会想这么多,“夺舍定会遭反噬,重塑肉/身古往今来从没人成功过,灵肉融合也需要极高的适配度才行,他真能自己活过来,我以后倒立给他开空间。”
竹漆:“……”
释酒低声道:“神魂不能在阳间逗留太久,肉/身死后七日内已经是极限,没有肉/身温养还要强留在人间,下场只会是魂飞魄散。”
“万一尊上真的只是因为不得不死了,根本没有后手,那我们等完这一个月后该怎么办?”
万一真是如此,那他们直接完蛋。
陆辞雪沉默。
陆辞雪的灵力一直没断,配合着竹漆的傀儡转移,短短时间内已经勉强将乌惊朔的身体维持住了人形。
很明显,他们没有资本赌。
死后七日是魂魄逗留的最长时间,无论再厉害的神魂也都会不断衰弱,过了这个时间,不是去地府喝孟婆汤投胎,便是强留在人间等待灰飞烟灭。
哪个结果,他们都赌不起。
万一赌错了,他们同样错过了招魂的机会,届时他们甚至连去哪里找乌惊朔都不知道。
竹漆也想到了这一层,沉默了。
魔尊的身体已经勉强有了形状,陆辞雪跪在他身侧,半身几乎已经被乌惊朔的血浸透。
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眼前眩晕,下意识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乌惊朔的身体说是千疮百孔都不为过,陆辞雪以前从来都想不到一个人的身上能够有这么多道伤口。
怎么能,如何能。
大人当时该有多痛。
陆辞雪喉头堵塞,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俯身把乌惊朔抱了起来。
陆辞雪跪得久了,双腿早已麻到没有直觉。然而他起身一个踉跄,下意识茫然地愣了一下。
他踉跄不是因为大人太重。
是因为大人太轻了。
全身的血液近乎流光。太轻了。
陆辞雪的脸色本就苍白,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更是彻底失了血色。
陆辞雪闭上眼睛,身形摇摇欲坠,呼吸之间都是令人胃部翻涌的血腥气味。
他怀里抱着安静轻飘得过分的柔软躯体,只觉天地浩然阔大,万物之家,他却茕茕孑立,茫然无措,不知何处是归宿。
他没有家了。
他用言语杀死了一遍乌惊朔,再亲手把最致命的利刃捅进了乌惊朔的心脏。
他再也没有家了。
*
修真界的氛围过于死寂了。
他们起初的反应和陆辞雪一模一样,皆是难以置信。
毕竟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身份能够联系在一起,本身便令人惊掉下巴。
可是在察觉这一切并非恶作剧之后,正道修士们便挨个陷入了死寂之中。
他们看着宗主长老面各个面色凝重,对着从魔界带回来的灭族碎片研究讨论了数天,隐约察觉到了不安的弥漫,不免踟蹰不前,宛如做错了事的孩童。
他们有的从知事起就听闻魔尊恶名,耳濡目染之下,厌恶魔尊已成常态。
这个印象在今日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翻转,有人告诉他们:他们杀错了。
他们杀的那个魔从正道手里接回了恶贯满盈的魔族,回去之后便严厉处死了那些作恶多端的大魔。
他们杀的那个魔没有指使手下屠戮人族村庄,反而将唯一幸存的小孩带在身边,养得很好。
他们杀的那个魔没有放任邪器为祸人间,不仅没干过,被猜疑的时候反而被自家「空间」魔族干成了重伤。
关于魔尊做的恶事越来越多,再加上魔尊一个顺手偷走他们的牌匾门面,再目中无人地朝他们讨要几个男宠激化一下矛盾,诛杀行动便顺理成章了。
虽然他们依旧理不明白魔尊为什么要用这种低级的手段挑衅正道激化怒火,但他们私底下众说纷纭,一致得出来了一个最合理的说法:
魔尊身中见青山无法反制终有一死,背的黑锅太多无法彻底洗白,又因基本道义在心中,为了维护和平诛杀了许多满手鲜血的大魔,为此还被许多内部魔族记恨报复。
加上外围许多魔族打着魔尊的旗号疯狂作妖,于是不得不出此下策,用自身一死换万物生。
这个说法暂时还没有得到百分百的印证,但是「空间」和「傀儡」那边送来的证据越来越多,越挖越有,愈发印证了这个最不可能的答案。
参与了这场讨伐和诛杀的正道半夜起来都要给自己一巴掌,道心能不能稳住暂且不论,反正睡是睡不安生了。
更别说陆辞雪。
他们原以为自己已经够难受的了,一想起陆辞雪,便只余同情和不忍。
哪个修者在漫漫求索路上没有羡慕过陆辞雪,百年难见的天灵根,还有一个出身神秘但事事都依着他向着他给他撑腰的年轻天阶。
可如果早知道代价是这位天阶其实身中剧毒命不久矣,背锅无数有苦难言,最终还要让陆辞雪亲手杀死最相依为命的人的话,大抵就没有人会羡慕了。
万年寒冰作棺,守住肉/身不腐,陆辞雪不眠不休地榨遍了浑身的灵力,直到经脉刺痛内府酸胀,才堪堪有点停手的意思。
可乌惊朔受的伤太过致命太过严重,短时间内根本没办法彻底修补好。
陆辞雪不敢停,他怕自己不能在招回大人魂魄的时候没能替他修补好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更怕做空一停下来就会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想起乌惊朔中箭时的情形。
乌惊朔当时直勾勾地盯着他身上溅到的鲜血看,看了很久。
他连自己中了一箭,神情都是有些发愣的,低头看了一眼从胸前穿过的剑尖,便又挪开了眼神。
好像生死早在预料之中,所以一直都不在意一样。
唯独盯着他衣襟上的血看了很久很久,好像眼下所有事情都没有弄脏了他的衣服重要一样。
那个时候大人想的是什么呢?
大人会想起他当初恨不能把沾过魔尊气息的衣裳通通销毁的模样吗?
会的吧。
要不然,怎会为这种事情在意得如此明显。
“……”
陆辞雪隔着冰棺,低头抵在乌惊朔的上空,喉音干涩不成语调:“……大人。辞雪错了。”
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又沙哑:“您多恨辞雪一点。”
“辞雪做了这么多让您伤心的事情,”他隐忍地闭上眼睛,眼泪滴在寒冰上,也凝成了冰,“您打我,骂我,报复我,折辱我,不要我。”
“都是应当的。”
陆辞雪左手的刀伤没好全,又添了几道纵横的新伤,血液滴滴答答混入冰棺之下的繁复招魂阵法,为其注入了不计其数的微光:“只要您能给出一点回应,让辞雪去接您回来。辞雪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