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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逆旅(69)

作者:春日负暄 时间:2023-08-23 09:23 标签:情投意合 竹马

  谢燕鸿这个囚徒,按理说由斛律真“继承”,但斛律真陷入了兴奋当中,一路高歌猛进,只为了在长兄死后,拔得头筹。
  三个儿子去了一个,斛律恒珈也水涨船高。
  但是,即便谢燕鸿不懂得狄人所说的胡语,也能看出,恒珈在他的族人当中,地位尴尬。加上他胡汉混杂的血统,还有之前曾为俘虏的经历,谢燕鸿轻而易举便猜出了其中大概的故事。
  谢燕鸿问他:“你的族人私下叫你的称呼是什么意思?”
  恒珈问:“什么称呼?”
  谢燕鸿努力地想了想,艰难地将发音学给他听:“好像是......撑黎?还是撑雷?我学不会......”
  没等谢燕鸿说完,恒珈的脸霎时变了,乌云密布,冷冷地问道:“是谁在背后这样叫我?”
  谢燕鸿找了找,指给他看。
  当天晚上,被谢燕鸿指到的那两个人,半夜在睡梦中被划了喉咙,等被人发现的时候,血都已经流干了。狄人虽然野蛮,但军纪严明,私下不许拔刀械斗,但恒珈做得滴水不漏,大家都怀疑他,只是没有依据。
  谢燕鸿问:“那个称呼到底是什么意思?”
  恒珈靠在囚车边,幽幽说道:“换成你们汉话,那就是‘婊子养的’。生我的人是个汉女,是狄王的女奴。”
  有一定的出身,但又受人鄙夷和排挤,与谢燕鸿的猜想差不离。
  从那天开始,谢燕鸿再也没有听到有人私下里用那个蔑称来称呼恒珈了,也再也没有狄兵敢往谢燕鸿的囚车里吐口水和小解,因为这样做的那两个人被恒珈抹了脖子。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谢燕鸿熟读史书,外族入侵,定要以最凌厉的手段,镇压所有反对的声音,让被侵略的种族,从身到心雌伏其下。他很怕见到朔州血流成河,但更让他感到胆寒的是,狄人攻下朔州根本没费什么劲。
  这些边境小城,游离于大梁朝的严格管控之外已经太久了。朔州守军溃不成军,通判头颅悬挂示众之后,朔州基本就没有反抗的力量了。
  谢燕鸿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愤怒。
  恒珈被任命为狄军中的右大都尉,留守朔州。幸而,他治军甚严,朔州城中并未出现欺压妇女的情况,谢燕鸿猜想,这与他的身世有关。但除此之外,朔州城终究是狄人的地盘了,狄商欺行霸市,狄兵抢占民房之类的事情,屡见不鲜。
  但这一些,谢燕鸿一开始并不知道。到了朔州之后,他就大病了一场。
  走沙漠,坐囚车,这一路积压的恐惧和苦难,一下子倒卷着向他袭来,病来如山倒。他发起了高热,说起了胡话,在噩梦中喊爹娘,还喊长宁的名字。偶尔好些的时候,能做些好梦,梦见春天来了,他与颜澄一道,打马到郊外的青城斋宫,踏青游玩。
  也不知自己病了几天,醒来的时候,浑身都被汗湿透了,手脚软得像煮过了的面条。
  他一睁眼,就见到恒珈坐在他的床头,颜色浑浊的灰绿色眸子紧紧盯着他,好像在探究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你看什么......”谢燕鸿有气无力地问道。
  恒珈说:“我还以为你会死。”
  谢燕鸿嗤笑出声:“让你失望了。”
  恒珈只笑一笑便扬长而去了。
  没有请大夫来,也没有药,谢燕鸿自己在床上躺着缓过劲儿来了,便好言好语请通判府里战战兢兢的女婢替自己去厨房熬点儿清粥,这样对付着几天,总算是好过来了。但身子还是虚,稍一行动便浑身大汗,谢燕鸿只好日日折树枝代剑,舞剑强身。
  见他好了,恒珈又一言惊人:“你是我交的第一个朋友。”
  谢燕鸿一时语塞,又是气又是无奈,差点儿一树枝戳他脸上。谢燕鸿想了又想,反手将树枝狠狠地戳在土里,小声说道:“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取你的姓名。”
  恒珈点点头,说道:“你瞧,你都要杀我,我还不杀你,那不就是朋友了?”
  此人脑子有病。
  谢燕鸿懒得和他说了。
  在朔州,谢燕鸿成了聋子瞎子,外头的什么事他都不知道。恒珈很有一套,朔州看似宽松,商人往来热闹,但其实守卫森严,通判府尤其是,外紧内松。在府内,谢燕鸿可以任意走动,但想要出去,是万万不可能的。
  谢燕鸿分外焦灼,一是为时局,二是为自己,但也无可奈何。
  恒珈在府内宴请胡商,宴会的厅堂外也是守卫森严,谢燕鸿惊鸿一瞥后,整个晚上都在琢磨着怎么去一探究竟。他一再告诉自己不可能是长宁,但又不想放弃任何一丝希望,那个身影实在是太像了,日日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不可能认错。
  但直到宴席散去,谢燕鸿都没法靠近厅堂一步。
  他只能隔着窗,望着远处的厅堂乐声止了,客人散去,灯渐次熄灭,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在庭院里再次见到了那个羌女——丹木。
  守卫已经散去,胡姬们却仍旧在,证明宴席还会再开。谢燕鸿重新生出希望,他径直到了庭院。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了,再过两个时辰,天都要亮了。胡姬们被安排暂住在后院,正在嬉闹着洗去艳丽的妆容,少了好几个人,约是被胡商看上带走了。守卫只守在出入的角门,谢燕鸿走过去,他们也不阻止。
  胡姬见谢燕鸿走过来,纷纷好奇地看他,彼此嬉笑。
  丹木迎过来,趁守卫没留意,将他拉到了庭院的角落,参天的树投下浓浓的阴翳,将她美丽的脸映得斑驳陆离。她记挂乌兰,频频地问他乌兰一家的境况。谢燕鸿便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丹木听着听着又哭了。
  谢燕鸿手足无措,身上也没有帕子什么的,丹木毫不计较,抓起他的一截袖子擦脸。
  她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哭腔,说道:“佛祖保佑她,她运气真好,我的家人全死了。”
  丹木还问起了长宁,谢燕鸿喜出望外,忙道:“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丹木说道,“我也在那一片住过,后面我们的马儿不喜欢那里的草,就搬走了。他能驭烈马,一把长刀用得好,我认识他。”
  谢燕鸿的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既然丹木认识长宁,那长宁如果在宴席上,丹木肯定能认出来,既然没说,那就是不在。而且,斛律恒珈也是认得长宁的,长宁定不会自投罗网。但他还是不死心,又多问了一句。
  丹木仔细想了想,犹豫着说道:“的确有一个人和他很像,不过我们很久不见了,不确定。再说了......应该不是......”
  “为什么?”谢燕鸿追问道。
  “他脸上有一道很大的疤,所以终日蒙着脸,”丹木回忆道,“而且,他说话很多,和长宁不像。”
  是了,长宁一棍子打不出三个屁来,能多说几个字都是赏脸,怎么能扮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商人呢?他贩的货物又从何来?怎么说都说不通。
  “但是,我还是想看一下。”谢燕鸿说道,“我想知道他究竟好不好。”
  他不死心,万一呢?
  “你不能进去吗?”丹木问道。
  谢燕鸿摇头,说道:“不行,我是囚犯。”
  丹木美丽的大眼睛失去了神采,她黯然地说道:“我也是,那我们都是一样的。”
  等到再次举行宴会的那日,宴会的厅堂依旧守卫森严,但胡姬们所暂居的后院却没有守卫。谢燕鸿早早地就溜到了那里去,等着看丹木有什么好方法。谁知他一到,胡姬们便叽叽喳喳地将他围起来,说着他半懂不懂的胡语。
  他被丹木拽到镜前,忙问道:“这是干什么?”
  丹木拿来一套胡姬所穿的衣裙,塞进他手里,说道:“你装扮成我们的样子就可以混进去了。”
  谢燕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又被围起来了。
  丹木小声和他说:“我和她们说了,宴席上有你的情郎,你要偷偷去看他,大家都说要帮忙。”
  谢燕鸿涨红了脸:“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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