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皮囊(2)
夏夜变得愈发寒冷且难熬,空调的温度像是积蓄了以往十数个冬天的萧肃,冻得人根本停不下颤抖。
夏理睡不着,光着脚往老人的房间里走。
有经过的护工委婉地劝阻他,可惜他没能听懂,还是将那扇熟悉的房门打开了。
屋子里围满了平日里不常见到的老人的直系血亲们,见有人来,纷纷朝夏理的方向看了过去。
夏理一瞬便感到了惶恐,无措地在原地怔了片刻,匆忙又将门关上,灰溜溜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扒在窗口往更远的方向望,试图望见徐知竞家那点根本不可能被他窥得的光亮。
可深夜的大院里只有被月色染得墨黑的树影,随夜风婆娑轻移,张牙舞爪地铺在难得驻满车的庭院中。
夏理听见自己的心脏发出不寻常的闷响,仿佛预兆,却也实难说清是为了将要行至终点的老人,还是其他什么更难知晓的事。
时间便在莫名的焦虑中一刻不止地向前,到底等来夏理人生中新的转折点。
老人一贯的纵容再不能当作夏理放肆的理由,他退至人群之外,挨着墙角,听苍老的呼吸愈渐缓慢,变得缥缈,变得难以捕捉,又在中途变成一种类似于气体泄漏时‘嘶嘶’的轻响。
有人开始小声地呜咽,继而病毒般扩散,传染至房间里的每一处。
所有人都跟着低头擦起了眼泪。
与这些大人相比,夏理实在是过于年幼了。
他因此只会木讷地怔立着,看不见老人最后的面容,也不明白此刻做出与那些成年人一样的反应才是更为正确的选择。
夏理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无措地往窗外看出去。
可惜唐颂没有来,徐知竞也一早去了沪市,说是有人送了他一匹漂亮的小马。
没人会在这样特殊的时间点出现,就连身处此地的夏理都显得不合时宜。
他缩在角落,试图尽可能地多留几秒,妄想再见一眼重重围困后的老人,听对方温和慈爱地像每一个上学的早晨一样同自己道别。
然而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夏理,这个全然仰赖宠爱才有幸在这座大院中长大的孩子。
对方去牵夏理的手,语气轻柔,目光却冷然,不容拒绝地半揽着夏理离开,真正让他与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割裂。
夏理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掉眼泪,莫名地催生出恐惧,压抑着哽咽,惶惶然回眸,深深向套房的门框后望进去。
泪水砸在地板上,‘啪’一声溅开,很快又被脚步掩过,缭乱地映成被踏脏的水渍。
往常总是笑着称呼夏理‘小少爷’的护工们这回却保持着缄默。
所有人都不做声地垂着眼,似乎途经的是一团空气,而非一个具象的,仍有生命的实体。
夏理正是在这一瞬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无法窥视这座大院的芸芸众生。
山脚下,通往大门的岔路口永远立着禁行标志,隔绝一条马路外的喧嚣,也终将分隔出两种全然不同的未来。
——
夏理搬走的那天或许能够算作兵荒马乱。
可仅仅往前倒推数十小时,世界又如同静止一般,好像永远都要囿于相似的分秒。
夏理将死亡比作暂时摒弃了悲伤的夜晚。
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毫无来由的笃信,认为老人即刻便要醒来。
对方会吹动面上那块轻盈的白纱,会让寂静中掺入衣料摩挲的轻响。
青白的月光映在青白的皮肤上,凹陷的是腹腔,撑起尚未腐朽的躯壳的则是一行行枯瘦的肋骨。
夏理在这天夜里第一次理解了何为虔诚。
他挨得太近,以至于冷气都隔着玻璃扑到了他的脸上。
与盛夏全然相悖的温度遏止住眼泪,让他一味地只顾祷告,妄想早已逝去的老人再度睁开眼睛,让夏夜变回夏夜。
夏理一刻不停地祈愿,直到天光乍破,金色的尘埃重新在林中浮游。
老人始终安宁地睡着,无声地强调,这是一次恒长而不可预知的分别。
——
夏理后来在新闻上看见那场自己没能出席的葬礼。
他几度就要指着画面中的相片说那是自己的太爷爷,可再转念一想,那样的称呼也早已随着老人的离世而逾期,成为人生中一场永不复刻的幻梦。
夏理还是念一样的学校,同家境相仿的同学们结交,偶尔也在放学后跑去见唐颂和徐知竞。
前者为他吹奏新学的曲子,后者则带他去见那匹已然变得无比高大的弗里斯兰马。
唐颂与徐知竞永远不缺新的礼物,哪怕他们不说,也有得是人前赴后继打听他们的喜好。
夏理从他熟知的世界渐渐抽离,继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淡出童年时代构筑起的社交圈。
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一个停留在过往的名字,终于在某日彻底与徐知竞分别,要等母亲讪笑着带他又一次回到北山街的大院,这才重新见到那张褪去了稚嫩,将傲慢与少年气糅合得精致且妥帖的面孔。
“夏理。你是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第2章
徐知竞在十六岁的春末,攀援的枝叶间刚开出第一朵凌霄花时收到了新一岁的礼物。
空置许久的客卧被佣人们细致地打理过几遍,带走些过于老旧的物件,又添置上许多崭新的,不曾拆封的家具。
他期待了一整个春天,终于在尚未结束的梅雨季重新见到了比印象中更为疏朗清艳的夏理。
从这天开始,徐知竞便有了新的身份。
是夏理在人前绵绵叫出声的‘哥哥’,也是在隔绝了光线的房间内,对方惶惶着重的‘徐知竞’。
夏理顺从、不解、犹豫又无可奈何。
徐知竞却在学会保护、关爱与纵容的同时,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约束、训诫与支配。
徐知竞理所应当地认为夏理是他的所有物,谁也不能碰,谁也夺不走。
这样的认知在某个不起眼的节点被打破。
夏理出现在十六岁的徐知竞最为私密的梦里,用青涩纯真的语气,将‘徐知竞’三个字念成了黏着的呓语。
对方睁着那双郁丽的眼睛,抽离而迷乱地与他纠缠在梦中,于惊醒的瞬间,骤然成为一道刻入徐知竞灵魂的标志。
徐知竞有生以来第一次手忙脚乱地逃开。
他冲进浴室,将沾满了汗水与□□的衣裤丢进垃圾桶,继而小心谨慎地为那个黑色的袋子打上死结,在有人清理之前,先一步将其塞到了他原本一生都未必会经过的回收箱。
夏理长久的梦魇自此诞生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起初两人仍在江城,徐知竞有着长辈的管束,永远都表现得疏离且得体,不过对任何事物过分热情,包括他亲口讨来的夏理。
徐知竞只牵夏理的手,叫夏理逐渐习惯这样和幼时无异的接触。
他温柔地带领夏理重拾被遗落在北山街的旧梦,几乎就要让对方误以为自己仍被向来的好运眷顾。
然而时间总会往前走。
夏理忽而等来属于自己的十六岁,航班从PVG起飞,落地时却早已是陌生的国度。
徐知竞再没了束缚,肆意地在夏理眼前剖出掩藏好的恶劣,将一切表象摔个粉碎,摒弃温柔妥帖,仅剩一个无度的,被金钱与傲慢精心装点过后的腐朽灵魂。
夏理衣食无忧,却惶惶不安地长大。
他眼见徐知竞迈过十八岁,又在恐惧中看着自己成长到同样的节点。
夏理在白天吃甜蜜的奶油蛋糕,一层层剥开包裹在礼物外的包装纸。
等到夜幕降临,徐知竞便斯文地笑着,用相似的手法,将夏理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去。
他解夏理的纽扣,动作轻柔地连袖口那条用以装饰的系带都抽散。
徐知竞要夏理踩在昂贵的裂纹方几上展示给他看。
后者起初木讷地站着不敢动,要再过一阵才被更深的畏怯推搡,茫然开始挪步。
徐知竞自始至终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里,手边则是一把装上了弹匣的P226。
夏理僵着身体,就连思绪都仿佛跟着迟钝起来,不知长久地转完一圈,到底还是让目光落回了扳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