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拉斯加的春天(44)
章离不擅长诉苦,又天生长了张冷漠脸,哪怕讲到最后也没多少难过的表情。但顾灯能从他紧绷的身体中,以及比平时都要凝重的表情,察觉到他的难过情绪。
怪不得从第一次见面起,章离就给了顾灯一种亲近的感觉。因为死亡都曾带走过他们重要的人。
他对章离倾诉那些连心理医生都不知道的事,所需也是因为他冥冥中察觉,章离可以理解自己。
顾灯鼻头有些发酸,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不出来“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都能好起来的”这种话。因为他们都知道,有些事情永远也不可能过去。
或许偶尔他们也可以忘记,去享受一些单纯的快乐。可每当夜深人静时,痛苦就会化为寒气上涌,一寸寸入侵他们的身体。
可那能怎么办呢?事情已经发生,没有回转的余地。语言又苍白无力,无法完全传递他的感情。
顾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曾经他假装一切都过去了,直到他在海边崩溃恸哭,才明白有些事情永远过不去。
他又想起章离给他的拥抱,还有在因纽特人村落狂欢的夜晚,阿里肉嘟嘟的脸颊,永恒闪耀的雪山……他想,或许痛苦不会完全过去,但这也并不代表人就再也无法感受幸福。
顾灯给了章离一个有力的拥抱,就像章离曾经对他做的那样。
体温和气息随着拥抱一同落下,章离身体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他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抱进怀里——以一个绝对弱者的姿态。
他习惯帮助他人,却从未以一个弱者的身份寻求慰藉。章离额头抵着顾灯温热胸口,浑身肌肉紧绷,却迟迟不敢伸出双手。他像是一头负隅顽抗的野兽,陷入了激烈的争斗之中。
“不是你的错,”顾灯抚摸他后脑勺,同时轻声安抚,“章离,别自责了。”
无形的寂静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垮塌。章离伸手抱住顾灯的腰,把脸埋进了顾灯的怀里。
章离这番动作又凶又急,顾灯被顶得后腰靠在桌子上,连骨头都被章离勒疼了。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忍着疼痛,耐心地接受着章离的情绪。
这个拥抱漫长的不可思议,这一刻顾灯心想,就算他们没有在一起,就算以后终将分别,他也会永远记得这一幕——在阿拉斯加的雪山下,他和章离曾经直面伤痛,心无芥蒂地拥抱过。
章离松开双手时,顾灯递给他一张手帕,章离却摇头说自己不用。
他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从始至终,章离都没有哭过。能在别人怀里露出脆弱,已经是他能做到的全部。
每个人都有处理情绪的方式,顾灯没有多说什么。
“我只是想不明白,”章离突然又说,“他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顾灯问。
“我哥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要去攀登麦金利山。”
顾灯霎时就明白了章离在意的地方,或者说是他难过的点。他没有得到自己亲近之人的信赖。
从章离的视角来看,他早早就开始了户外活动,可当他大哥有这方面的需求时,却没有寻求他帮助,甚至压根儿没有通知他。
“你们关系不好?”顾灯只能这么猜测。
出乎意料,章离却说:“家里我们关系最好。”
顾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有些悲观地想,或许他们永远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这么做了。
人类天性渴望与人亲近,可矛盾的是,哪怕最亲密的人之间也有隔阂。夫妻、兄弟姐妹、父母、最亲密的朋友……或许,人终其一生都无法遇到可以完全共鸣的人。
就像是他对章离,哪怕确实有好感,可也有自己的顾虑和担忧,迟迟不敢往前。
顾灯还想说点儿什么,可当他情绪最复杂最浓烈的时候,恰恰是语言最匮乏的时候,经常词不达意,一开口意义就开始坍缩。
太阳逐渐西移,山屋陷入刀削一般的阴影里。顾灯坐在窗前,吹奏起了萨满送他的那支骨笛。
哀婉的笛声如水流般溢出,流淌在冰川和雪山上的这个黄昏。
结束时,章离泡了杯热茶递给他。顾灯捧着钛杯喝了一口,又听见章离问:“所以你呢,为什么不高兴?”
顾灯愣了愣,下意识摇头:“我没有不高兴啊。”
“在阿里外婆过世后你情绪就不对了,”章离说,“当时我以为你是想起自己外婆伤心,可后面却觉得不止如此。”
“我也不知道,”顾灯放下杯子,有些茫然地说,“说实话,情绪变化的原因,连我自己都很茫然。我只是有种感觉,觉得这不对劲。”
章离:“什么不对劲?”
“最开始让我有这种想法是卡莉过世,”顾灯皱眉,继续补充,“当时卡莉明明都醒了,我们全部人包括她自己都很高兴,结果第二天她就走了。萨满教信奉生命轮回,可我接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人死了就是死了。”
章离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就在想,凭什么啊?凭什么它想来就来?想带走谁就带走谁?”
顾灯没有解释,但章离明白这里的“它”指的是死亡。
顾灯继续说:“而且不只是卡莉,还有我外婆,也包括你大哥的过世,这些事情让我很生气。可我找不到生气的对象,这种脾气毫无缘由,更像是无理取闹。而且我又想反正都要死的,那能不能写歌又还有什么意义?当然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么想。”
“你……”章离喉咙发紧,伸手抓住了顾灯手腕,“你别想不开。”
“你别误会,顾灯摇头,目光变得坚定起来,“虽然之前确实有过类似念头,现在偶尔也还会觉得难受,但我已经想好了,我不会自杀。”
章离愣了愣,顾灯在他的目光中继续说道:“说真的,这些人的过世让我很生气,有一种自己被戏弄的感觉。虽然死了或许就能一了百了,但我偏不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这种令人讨厌的感觉干上了。而且会一直对抗下去。
从顾灯开始说这番话起时,章离眼睛就没有移开过一秒。他眼中不止是庆幸顾灯选择求生,其中还有一些别的、隐秘而复杂的情绪。
顾灯在自己歌迷身上见过类似的眼神,他们被自己的歌曲打动,产生了触动之情。这种感情也是顾灯最引以为傲、同时也最能激发他创作动力的感情。
“说起来这件事还要感谢你,”顾灯告诉章离,“是你让我明白,死亡不是和解,活着才是反抗。”
章离闭上眼,摇头:“是我要感谢你。”
顾灯笑了笑:“这种时候,就不要和我客气了。”
“不是客气,”章离抬头看向顾灯,不掩敬意,“在我心里,你一直很厉害。”
“那我就勉为其难咯。”顾灯笑了下,伸手揉了揉章离脑袋。
章离才在村子里自己剪过头,现在头发硬得要命,软刺一样戳着顾灯掌心。毛刺扎得人有点儿疼,但顾灯却没有收手,而是顺着章离头顶摸到脸颊,又捏住章离棱角分明的下巴,微微俯下身说:“不谈这些沉重的话题了,不如我们先做点儿实际的。”
章离抬起眼眸,身体有些紧绷:“什么?”
“譬如说解决我们身体的欲.望……”顾灯顺势俯下身,鼻尖几乎快要碰到章离。
“你……”章离喉结重重滚动,却还保持了理智,神情严肃地说,“高原亲热容易高反,你先忍忍。”
“你想哪里去了?”顾灯哈哈大笑,松开章离的脸说,“我是让你想想今晚我们吃什么,解决口腹之欲。”
章离:“…………”
十分钟后,章离从机舱里拿着一袋东西回到山屋,他把袋子放在顾灯面前的桌上,问:“红烧牛肉,香菇炖鸡,上汤排骨,老坛酸菜,你想吃哪个?”
前面三个高档菜名让顾灯自动忽略了最后一个的不对劲,他太馋了,也不是饿,就是疯狂想吃中餐,听章离这么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