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沙(29)
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这种感觉很难找到确切的语言来描述。石含章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气让他很安心,拍着他时轻柔的动作和恰到好处的节奏也让他很不贴切地联想到自己还在摇篮里的日子。
他当然已经没有了任何还在摇篮里的记忆,也许是一种潜意识吧。
他有记忆以来都在漂着,几乎忘了有家是什么感觉。这种话在别人听来可能会有种忘恩负义的意味,他也知道姑妈极尽所能对他好,然而——
去出版社上班的时候为什么会被训?当时姑妈原话说的就是“我一直都说你读完书就可以直接来我这里,工资待遇都比你现在这份工好得太多,你以后完全不用担心任何生活上的问题,甚至可以和你弟一起接我们的班……说真的,如果是林嘉许这样我都无所谓,但是我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爸?”
就是这种很幽微的,他察觉到了却无法言明的细小情感。
姑妈自然对他有很深的亲情,希望他过得好,甚至早年姑妈姑丈的事业还没什么起色,家里条件还比较一般的时候,只能买一件新衣服的情况下姑妈也会优先把新衣服给他,让表弟先凑合。
表弟犯错了会挨揍,他犯错了会换来一句“下次注意就好”。
这看起来很好不是吗?那个时候表弟也很受伤,表弟觉得明明自己才是亲生的却得不到偏爱。谭霏玉却很难真的享受这种优待,因为他知道其实很多人会觉得亲生的、自己人反而可以往后稍稍……他甚至还隐隐羡慕表弟能够拥有这种痛苦,已经没有人会因为把他当真正的家人而“随意”对待他了。
他已经永远失去他的家了。
只是这种念头稍微冒出来一下,谭霏玉就要痛骂自己几声白眼狼……姑妈他们对自己好成这样了,怎么能因为被关心而难受?
而且也是因为他的存在,姑妈才要额外增加养多一个孩子的负担,表弟小时候也平添了多少本来不用有的烦恼。
他有一段时间甚至会想,如果他也在爸爸妈妈那辆车上就好了。
林嘉许是个好孩子,明明自己受的伤也是真的,稍微懂事之后却总觉得是自己太坏了欺负了可怜的表哥,于是大概从初中有一次他帮考不及格的表弟伪造了签名之后,表弟开始彻底进化成了他的狗腿子。
这些真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时候微妙的不满足也早就被他埋到地心里去了,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也没再去想过,姑妈家就是他的家。
但是现在,因为这个拥抱,他好像抓住了一点点从前觉得虚无缥缈的、家的感觉。
他就这么伏在石含章胸口,听他的心跳从有些急促到逐渐平缓。
真好啊。
就是这个姿势有点累。
如果能面对面坐他腿上抱抱就好了。
但不宜操之过急。
也不知隔了多久,谭霏玉重新直起了身,两人恢复了排排坐的样子。
石含章也清了清嗓子,问他:“好点了吗?”
谭霏玉:“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啦……”
他想,他离家很久了,但也许他很快就能走回一个新的家。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到来得如此之快。
字面意义上的,他莫名其妙就闯进了一大家子里。
——那天之后,林嘉许和他们说了拜拜,热情邀请石含章有空去广州玩,叮嘱谭霏玉有什么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然后继续和朋友们接着走他们的环线。
石含章和谭霏玉又在张掖待了两天,一天去了平山湖大峡谷,那里就像武侠小说里主角常常掉进去捡到武功秘籍的神秘崖底,虽然他们在那里什么也没捡到。最后一天去了马蹄寺,按照之前说好的,在那里取了材,收获还算可以,当晚就搜到有人发了小红书,意料之中的没有太多点赞。
不过他们自己之后也要发视频,对这方面倒是没有很焦虑。
从张掖离开以后谭霏玉跟着石含章去金昌,到达的时间正好是饭点,刚过收费站没多久石含章就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说在外面一起吃个饭。
挂了电话后石含章问谭霏玉:“我爸妈说请我们去吃开锅羊肉,你可以吗?”
谭霏玉说:“可以啊,我不怕生的。”
本来他就做好了要和长辈应酬的准备,毕竟要到人家家里去。
他没什么问题,车才开到吃饭的地方外面,石含章却开始皱眉。
谭霏玉问他怎么了,他迟疑着说:“好像看到了好几辆熟悉的车。”
“嗯?”
石含章:“可能来了很多人。”
谭霏玉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关系啊,吃饭人多才热闹。”
“真的可能会有很多人。”石含章“啧”了一声,“要不我跟他们说一声,然后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先简单吃点好了。”
“不好吧,来都来了。”
几番犹豫之后,石含章道:“……那行。”
他们穿过羊肉馆子长长的走廊,到了最里面的大包间门口,进去前石含章最后说了一次:“我突然不是很想吃羊肉……”
谭霏玉不理解:“你这是近乡情怯吗?”
服务员帮忙开门,映入谭霏玉眼帘的是一张他见所未见的巨大圆桌,他甚至看见有个叔叔拿着遥控在操纵桌上的转盘。
石含章没有骗他,这个包间里真的坐了很多人。
他俩一进门,全场像玩一二三木头人一样都安静了,也不动了。
不知道谁先说了句:“含章带他朋友回来了——”
石含章不太好意思地介绍:“我王爷爷王奶奶——哦就是你们说的外公外婆,我爸妈,我小姨和小姨夫,大舅大舅妈,二舅二舅妈,表弟……”
谭霏玉小小声说:“……你们家还挺,怎么说,人丁兴旺。”
石含章:“哈哈。”
不过谭霏玉没在怕的,立刻挂上了得体的笑容和大人们打招呼,自我介绍,再把本来要给石含章爸妈的保健品改递给了他外公外婆,解释说不知道今天有这么多长辈所以没准备周全。
这种多人应酬对他来说不在话下,虽然只是个编辑,但他跟各种文化公司的人、跟作者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合作方吃饭的场合还真不少。
然而这些长辈给他的感觉不太一样,很热情,不是那种一句社交辞令里藏了八百个心眼子那种热情,用句不太礼貌的话说,他们热情得有点……笨拙。
桌子太大,还余了几个空位,石含章找了个位置坐下,谭霏玉挨着他坐。
谭霏玉还没完全把刚才石含章介绍的亲戚和他们的脸对应上,这桌人里其中一个比较健谈的阿姨先开口:“南方孩子就是好看着呢,白白净净的。”
边上另一个阿姨附和:“是啊,含章他妈通知我们说他带朋友回来了,我们都是又高兴又好奇……”
谭霏玉:“……”等等,怎么感觉他们说的话怪怪的?
石含章赶紧制止了她们:“停,停,舅妈你们别胡说了,我朋友只是很普通地过来玩几天,你们别再给他吓坏了。”
刚才那舅妈笑眯眯说:“好好好我们不说,点菜,点菜。”
谭霏玉向石含章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谁知道很稀奇地看见他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
什么意思啊这是。
石含章接收到谭霏玉的疑问了,但他真的没法解释。
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被家里人疯狂催婚,一开始石含章说自己是不婚主义,没用,家里人还是那种过来人的口吻,说什么你以后就知道结婚生小孩组建一个自己的小家庭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还总想要给他介绍对象,石含章忍无可忍直接摆烂出柜,说他就是个男同性恋也不可能去祸害女孩子。
起初家里为他这个事吵得鸡飞狗跳,再过了两三年大家逐渐接受了……接受了之后说那你带个男老婆回来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