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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比扬卡的孩子们(26)

作者:vallennox 时间:2019-12-30 17:47 标签:强强 竹马竹马 年上 欧风

  军情六处让他“自行判断”和瓦西里的关系,菲利克最终决定不靠近,然而实际效果却是若即若离。两人在菲利克回国之后第一次见面是因为小宝宝的生日,尤利娅的女儿,刚满一岁。菲利克礼貌地拒绝了“来抱抱小家伙”的提议,躲到一边,看着其他人绕着婴儿打转。婴儿浑然不觉,在带花边的蓝色毯子里呼呼大睡。
  瓦西里很迟才来,把一个随便用尼龙绳扎起来的礼物盒放到桌上,先吻了妹妹,拥抱了妹夫,然后弯腰吻熟睡的外甥女,把她从妹妹怀里接过来,悄声对她唱歌。直到瓦西里抬起头,目光和菲利克对上,菲利克才赫然发现自己在盯着对方看,脸上挂着没来得及藏起来的微笑。瓦西里也勾起了嘴角,但没有过来,很快移开目光,继续和尤利娅谈话。菲利克靠着墙壁,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想走过去,马上打消念头,双手放到背后,紧紧交握起来。
  1977年也是属于瓦西里的好年头,反间处处长波里斯·普卡耶夫年初退休了,接替普卡耶夫的就是瓦西里的父亲,今年刚晋升上校。到菲利克回来的时候,瓦西里已经坐上了柏林办公室的第二把交椅,同时负责外派人员的反渗透调查,用克格勃的话来说,就是管理猎人的猎人,瓦西里喜欢形容自己是除草的,巡视着苏联的广袤麦田,发现野草或者看起来像野草的东西一律割掉,不问缘由。他不喜欢别人说起他父亲,坚称自己得以晋升是努力工作的结果,断然不是父荫。菲利克就没那么笃定了,凭他的履历,应该不足以让科里亚叔叔张开翅膀把他揽进怀里,要是父亲没有从中撒布人情的鱼饵,菲利克会很惊讶的。
  在科里亚叔叔的暗示下,菲利克开始学英语,每周三次到一栋没有门牌号的水泥建筑里去,坐在一间通风不好的教室里。班上的人年龄参差,有刚招揽进克格勃的新毕业生,看上去还是个孩子,也有四十多岁的外交官,一脸厌倦。所有人互相之间都不说话,揣着属于自己的小秘密,从“你的名字是?你今年几岁?”开始攀爬新语言的滑溜山路。最开始的老师是个瘦瘦小小的波兰人,用那种被烟和酒摧毁了的嘶哑嗓音解释语法。后来又换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英国人,俄语说得滴水不漏,自称是六十年代叛逃来莫斯科的,并且在伦敦、华盛顿和伊斯坦布尔都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听他说话就像在听电台直播。菲利克每次见到这位把领结打得一丝不苟的归化公民,就油然而生一种单方面的战友情谊。这位绅士已经走过了那条菲利克正在跋涉的险恶林间小路,虽然方向相反。他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在伦敦的某栋同样灰蒙蒙的建筑里,无名无姓,给新来的外勤上俄语课?但菲利克不是叛徒,他绝不会逃离苏联。他只是稍微折弯了规矩,救下无辜卷入冷战的人而已,这可不能算背叛。
  在回家的电车上,菲利克最常做的白日梦是规划逃亡路线。要是事情真的变得糟糕透顶,他可以偷一辆车,疯狂往西开,直到没油为止,然后徒步穿过散落着集体农场的荒野。但这样太慢了,克格勃有车和军犬,不到十二小时就能把他抓回来。也许应该优先考虑夜班火车,那种带有肮脏卧铺,次晨到达列宁格勒的。这个时段,车上不管是乘务员还是旅客都疲惫不堪,而且多半都喝醉了,一门心思打瞌睡,不会注意到什么异常。不过克格勃可能在途中任何一个站截停火车,上来搜查,就算他顺利到了列宁格勒,接下来要怎么到边境去?去哪个边境?怎么过去?
  莫斯科是个逃不出去的铸铁笼子。
  克格勃没有派人跟踪他,至少菲利克没看见。出于这一行里人人都有的被害妄想症,他还是不停地借助商店橱窗或者路边汽车的后视镜观察街道。这里毕竟是莫斯科,他得比身在异国他乡的时候更警惕。每天早上他都会把布兰登给他的号码在脑海里翻来覆去背一遍,这个号码不会有用的,他知道,布兰登也知道,这不过是军情六处一个表示友好的姿态,一份纪念品,好看,百无一用。
  他第二次和瓦西里见面,出乎意料地,是在楼梯上。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菲利克开会回来,在隔音室里关了四个小时,衣服上全是烟味。瓦西里坐在六楼和七楼之间的楼梯平台上,两人互相把对方吓了一跳。瓦西里试图起来,又重重地坐了回去。菲利克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伸出手去,想帮他站起来。瓦西里摇摇头,抓住楼梯扶手,把自己拉起来,踉跄了一下,靠在墙上。
  “你回来晚了。”
  “你也没有很早。”菲利克扶住瓦西里的手肘,以为对方会挣脱,结果并没有,“你喝醉了。”
  “工作的一部分。”
  “那我很庆幸我的工作和你的不太一样。”
  “我知道你的‘工作’是什么。”瓦西里口齿不清地说,听上去就像诅咒一样,菲利克愣了一下,瓦西里用力把他推到墙上,牢牢压在那里,仿佛菲利克是个现行盗窃犯,“我不需要证据,我能感觉出来。”
  “你喝太多了。”菲利克尽量温和地说,并不试图挣脱,“回家去吧,瓦西里。”
  瓦西里把他的手腕攥得很紧,像是要测试腕骨在多少压力下会折断。他盯着菲利克,有那么几秒钟,菲利克想把一切都告诉他,死去的文学教授,马赛的海鸥,尤哈斯,布兰登,可以看见小院子的公寓,热茶和巧克力饼干。不过这一瞬间很快就消失了,瓦西里吻了他,牙齿撞上他的下唇,一阵疼痛。这太危险了,要是有人碰巧出门,或者上楼,就会看见他们,但他们哪一次见面不危险呢?他和瓦西里的关系就是绕着危险来建立的。作为报复,菲利克咬了瓦西里的嘴唇,后者从喉咙里哼了一声,抓住菲利克的脖子,拇指刚好按着他的喉结。
  楼上某个地方,一扇门砰地关上。
  他们互相把对方推开了,一个靠着墙壁,一个靠着楼梯扶手,喘着气,一起往上看。脏兮兮的、沾着蛛网的灯泡照亮了楼道,没有脚步声,没有人下来。两人看着对方,像是刚刚从梦中惊醒。菲利克等着瓦西里说点什么,但对方什么都没有说,步履沉重地走上七楼,钥匙叮当作响,门打开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关上,锁舌咔嗒一响。
  菲利克在梯级上坐下来,就是瓦西里不久前坐过的地方,盯着手表,十一点四十二分,他打算过十分钟再回去。短暂的热情退去了,他现在浑身发冷,翻来覆去地咀嚼瓦西里刚才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他只是喝醉了吗?还是真的知道了什么?克格勃之所以不派人监视他,是不是想给菲利克一种安全的幻觉,等他自己犯错?是瓦西里一个人怀疑他,还是反间处已经盯上了菲利克?他很想和布兰登说话,跟他讲瓦西里,听情报官分析这件事。
  菲利克一直等到自己能控制这些沸腾的不安情绪,才站起来,向楼上走去。就在他蹑手蹑脚穿过漆黑的客厅到卧室去的时候,挂钟敲了一下,十二点半了。
  ——
  后来,早上上班的时候菲利克时常在门口碰到瓦西里,对方始终摆出最佳表演姿态,问菲利克要不要搭便车去总部。他第四次这么提议的时候菲利克答应了,两人一路上没说过一句话,只有电台在单调地喋喋不休,快到捷尔任斯基广场的时候,瓦西里伸手把电台音量拧大,音乐一下子灌满了整辆车,反窃听的常规动作之一,只要他们小声说话,就不会被克格勃安装在车里的窃听器捕获。菲利克等待着,直直地盯着挡风玻璃。今天下雨夹雪了,冷得厉害,细小的冰粒和雨水一起洒落在玻璃上。
  “我很想念你。”瓦西里说,声音很低,菲利克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应该回答“我也是”,但这句话不知怎的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瓦西里用力抓着方向盘,好像要徒手把它拆下来。
  “瓦西里。”菲利克开口。
  “我们到了。”瓦西里宣布,车在大楼的阴影里停下,他关掉了车载收音机,“进去吧,菲利克·安德烈耶维奇,别给自己惹麻烦。”
  瓦西里从没这么叫过他,现在也不是问的时候。两人的办公室在不同楼层,分道扬镳的时候也没有道别。自此之后瓦西里就再也不发出邀请了,就算再在走廊里碰面,也只是相互点点头,擦肩而过。
  莫斯科时刻令他紧张不安,对比起巴黎,这个他长大的城市就像个废弃的舞台,到处都是蒙尘的道具和虚假的布景,填充着游魂一样的人们。令事情更糟的是,父亲又催促他结婚,不为别的,而是因为在克格勃,婚姻是履历表上的必填项。一位正直的克格勃必须有个家庭。
  “你甚至不需要喜欢你的妻子,她也不需要喜欢你。”父亲指出,“就是互相合作,填上档案里的空缺而已。”
  “好的,爸爸。”
  为了应付父亲,菲利克不情不愿地去野餐和舞会,心思根本不在约会上,女孩们也不喜欢他。他不知道总部什么时候打算再把自己派出去,也不确定还没有没有这样的机会。菲利克不敢问科里亚叔叔,也不敢表现出很想到“外面”去的样子,免得被怀疑居心不良。克格勃替他支付学费的英文课程已经接近尾声,菲利克猜测新的外派地点也许是加拿大,这也不错,加拿大是前往美国的跳板,要是他能到美国去,那回来莫斯科的时候,应该能轻松摘得上尉军衔。而且军情六处更容易和他见面,克格勃在魁北克的耳目远远不及在巴黎的三分之一。
  然而科里亚叔叔,因为他是科里亚叔叔,以难以揣摩闻名。1978年秋天,离开巴黎一年之后,菲利克通过了新的保密等级评估,又被送了回去,这次去担任一个不同的职务。彼得·谢尔盖耶维奇·奥辛现在是克格勃巴黎情报站的副站长了,分管“打猎”活动和军工情报搜集。回到巴黎的第二天,他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张太妃糖纸,半透明,印着蜂蜜罐和巧克力图案,压得很平整。这是来自布兰登的信号,一句悄悄的“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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