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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比扬卡的孩子们(32)

作者:vallennox 时间:2019-12-30 17:47 标签:强强 竹马竹马 年上 欧风

  当老间谍忽然出现,假装无事发生,亲自开车送彼得去渡轮码头的时候,彼得就知道罗克韦尔的魔术表演成功了。车里只有他们两个和沉甸甸的沉默,没开收音机,感觉比等待拔牙还难熬。荒野上空有乌云滚滚而过,暴雨已经在远处下起来了,地平线上仿佛粘了一层灰色的蛛网。彼得收回目光,问科里亚叔叔准备怎么向莫斯科报告这件事,毕竟死去的克格勃是瞒不住的,更别提三个死去的克格勃。
  “车祸。把骨灰送回去给他们的家人,付点抚恤金。”
  “但要是K处——”
  老猫头鹰摇摇头,“他们什么都不会知道的。”
  对话干涸了。彼得终于伸手拧开了收音机,信号不好,静电噪音一直陪他们到渡轮码头。老人和年轻人没有互相道别。这是彼得最后一次面对面见到科里亚叔叔,后者自此不再信任彼得,塞给他无关紧要的任务,用鸡毛蒜皮占满他的时间。里耶夫站长重新取回了之前让渡给彼得的一些权力,而且时刻盯着这个年轻的竞争者,彼得总觉得他的呼吸都要喷到自己的后颈上了。老猫头鹰没有剥夺彼得在伦敦联络站的职位,说到底,他不能为一件在官方记录上从未发生过的事而惩罚彼得。使馆雇员们毫不知情,不过敏感地嗅到了权力图景的细微变化,不动声色地远离彼得。
  我会摧毁你们。这个念头安静地在彼得脑海深处燃烧,一束稳定的、蓝色的火焰。藏在很深的地方,照亮了跨越柏林墙的士兵,还有火车上的尤哈斯,才十九岁,从窗口探出半个身体,右手放在胸口上,发誓不会泄露菲利克的秘密。
  火车永远驶出了莫斯科。
  ——
  在苏黎世郊外荒凉的小火车站里,时间是晚上七点五十五分。过路的火车已经开走了,列车员坐在对面,就着热茶吃饼干,讲鸽子的事,显然,在有电话之前,车站是靠信鸽来相互沟通的,彼得微笑,点头,但没在听。他在想复仇之路的长度,九年,他付出的这些时间是有用的吗?还是说他只是一个蠢小孩,对着空空如也的隧道大喊大叫,满足于自己的回声?
  他在伦敦的雪藏状态持续到1983年,才随着科里亚叔叔去世而结束。伦敦站站长尼基塔·里耶夫退休返回莫斯科,伦敦站的控制权落到彼得手里,像个诱人的金苹果,在头上可望不可及的地方垂挂了三年,终于被他连树枝一起拽了下来。履新之前他循例要回莫斯科接受审查,获得正式任命。彼得和父亲一起在家里庆祝了三十一岁生日,父亲送了他一块新手表,彼得摸了摸手腕,它去哪里了呢?很可能是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匆匆离开的时候忘记带走。
  电话响了起来。彼得吓了一跳,他此前根本没留意到这个车站小办公室里有电话。那电话看起来也不常用,埋在废纸杂物下面。列车员发出疑惑的哼声,拍掉手上的饼干屑,从杂物里挖出电话。彼得移开目光,假装不感兴趣。列车员用德语和电话线另一端的人交谈,彼得一个词都没听懂。
  “他们在想什么呢?”列车员挂上电话,转向彼得,“斯塔西要检查每一列从南面出境的火车,今晚估计延误得厉害。”
  “因为逃犯吗?”
  “你怎么知道的?”
  “随便猜的。”
  “多亏那些疯子,途径边境的所有火车线路几乎都瘫痪了,从萨尔茨堡一路到这里,有不少像我这样的倒霉鬼今晚都睡不了觉。要是你累了——”
  “没事。”彼得轻声回答,看向窗外,“我能等。”


第29章
  瓦西里在事情彻底败露之前最后一次见到菲利克,是1987年,在维也纳,多多少少有点兜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的宿命论意味,要是你信这种荒谬玩意的话。瓦西里负责监视前来解释切尔诺贝利事故的苏联专家,尤其是库恰托夫核物理学研究所的勒加索夫教授。整个国际原子能机构都等着他的演讲,关系到苏联的形象。瓦西里的工作是牧羊犬的工作,护送羊群,既防止羊逃跑,也提防别人把羊偷走。每当有外国人和那群书呆子说话,瓦西里就沉默地站在旁边,听着他们的每一个字,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抹黑苏联。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什么身份,除了两个用嫌恶的目光上下打量他的法国核电专家,没人正眼看他,更没人和瓦西里说话,仿佛他是地毯上的一块污渍。瓦西里毫不在意,他的工作是高尚的,正因为处处阻碍了西方的阴谋,外面的这些敌人自然看他不顺眼。
  菲利克也来了——他肯定是要来的,毕竟是伦敦站的站长,西欧有什么风吹草动,最终都要报告到他那里去。他的工作看起来比瓦西里的要舒服,两天下来都周旋在不同的人之间,喝香槟,谈笑风生。他似乎有很多朋友,不管是使馆还是媒体的人都认识一些,时常有人和他打招呼,过来行贴面礼。瓦西里隔着大半个会场远远地看他,然后低头打量自己从莫斯科带来的裤子和鞋,布料粗糙,款式落后了二十年。菲利克发现他了,但没有过来,继续和一个穿着烟灰色西装的美国人谈话,略微往前倾身,皱着眉,好像很专心。瓦西里挺直腰,双手背在身后,重新把注意力放到苏联物理学家身上。
  最终还是菲利克来找他的,敲开了酒店客房门,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瓦西里别说话,递给他一张纸条和一包烟,下楼去了。瓦西里看完那张纸条,用打火机烧掉,等了几分钟,也走下铺着深蓝色地毯的楼梯。
  午夜快到了,楼下大堂除了前台和两个喝醉了瘫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没有别人。这两个“醉汉”是克格勃的眼线,根本没醉,而且一整晚都会在这里,防止属于苏联的鸟儿飞出去。瓦西里把手里的烟盒亮给他们看,其中一个人点点头,做了个放行的手势。瓦西里推开餐厅旁边的门,穿过没有灯的回廊,踏进花园,空气又潮又冷,酝酿着小冰晶。菲利克在路灯下的阴影里等他,披着黑色长外套,像只瘦长的乌鸦。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有些犹豫不决,一度想拥抱,最终尴尬地放弃了。菲利克握住瓦西里的手腕,轻轻攥了一下,放开。
  “实际上有多严重?”这是菲利克的第一句话。
  “切尔诺贝利?”
  “还能是别的事吗?”
  “你听过教授的报告了,克里姆林宫也发了通稿。”
  “听了,看了,我想问的是真实情况。连英国人都扑杀了牛羊,因为草场上全是铯和锶——”
  “夸大其词而已。实际情况就是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菲利克看着他,好像在寻找开玩笑的迹象,显然没找到。“瓦西里。”他停了一下,咬了咬嘴唇,“你可以和我说真话的。这件事已经超出了——”
  “你就那么希望苏联出丑吗?”
  菲利克诧异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许久,他移开视线,瓦西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凝视着枯树在小径上投下的斑驳影子。路灯的光给树枝、石头和枯干的草地刷上一层浑浊的鹅黄。
  “你怎么能这样说?”菲利克压低声音,没有给瓦西里留回答的时间,“你和我都明白克里姆林宫喜欢……轻描淡写。家里传来的消息全是‘控制住了,什么事都没有,其他说法都是抹黑’,但是法国的森林里都检出了放射性锶,他们在一批批销毁肉和农作物……你就从来不想问问题吗?”
  “问了有什么用?能解决吗?”
  “人们有权知道——”
  瓦西里摇摇头,“人们要是知道了点什么,很容易恐慌,搞砸一切。我们的工作就是要——”
  “撒谎?”
  “当然不——这怎么能算是撒谎?”瓦西里抓住菲利克的肩膀,想用力摇晃他,忍住了,“小心点,不要被外国人的说辞蒙骗了。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菲利克,你为什么要质疑自己人?”
  “天啊,你说起话来就像个。”菲利克突然住了嘴,没有讲完这句话。
  瓦西里盯着他看,一种夹杂着不耐烦的焦躁慢慢浮了上来,隐隐带着怒火的温度,“像个什么?把话说完。”
  菲利克抬了抬下巴,直直地看着他,“像个克格勃。”
  瓦西里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情绪,“说得好像你不是一样。”
  “我至少有自己的判断。”
  “谁给你灌输这种想法的?”
  “为什么非得是别人给我想法?为什么所有不同意见都非得是‘灌输’?我没有自己得出结论的能力吗?你没有吗?”
  “要是你跟任何其他人说这种——”
  “可你不是‘任何其他人’。”菲利克打断他,“我以为至少你能理解的。”
  你变得太激进了。瓦西里这么想,说不出口。菲利克看起来没有任何激进的样子,反而显得畏怯而委屈,好像他一点点剥掉了在“旷野”里积累起来的层层羽毛,重新变回那个内向的十五岁男孩,鼓起勇气向什么都懂的大哥哥提出异议。瓦西里的焦躁换了一个方向,变成一种尖锐的忧虑,就好像目睹一只玻璃酒杯在桌子边缘打转。菲利克看起来很疲惫,像是承受着某种精神上的折磨,也许折磨不是一个准确的词语,应该说“磨损”,随这份工作一起来的,那种经年累月在敌人的土地上试探冰层厚薄的紧张,还有隐姓埋名的无形压力。瓦西里叹了口气,把菲利克拉进树丛的阴影里,双手捧住他的脸,凑过去,让两人的额头碰在一起。
  “别再说这些危险的话了,对你和我都没有好处。”他低声告诉菲利克,“我们都有过动摇的时候,我能理解,但是那些喊着追求这个追求那个的人们,最后改变了什么?什么都没有改变。不是因为他们不勇敢,而是因为这行不通,莫斯科——”他停下来了,不想讲政治,把菲利克推开一些,盯着他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做过任何危险的事,菲利克,以后也不要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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