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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恶号列车(4)

作者:江亭 时间:2018-12-11 15:03 标签:推理悬疑


周延聆的想法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知道他在杀人案现场的人应该不多,凶手、他的老同事、警察,还有可能是无意经过的路人,他们都没必要作弄他。如果跟他有私怨,直接把他交给警察最省事,谁会费尽心机布下这个火车抓凶的局?

“捅你的那个人你有什么线索吗?”伍凤荣又问。

周延聆继续回忆:“我没看清楚那家伙的脸,他从我侧面转弯过来,戴一顶雷锋帽,脖子上有围巾,大半张脸都遮着。能肯定是个男的,拎个大箱子,黑色的,身高比我稍微矮那么点,撞我那下力道很大,身板挺结实的。刀子是把小刀,不大,估计就是把水果刀。我当时着急先看伤口,低头的功夫他已经混进人群里去了。”

“他会不会和凶手有仇?又怕指认凶手会被报复,所以让你来抓人?”

“只要有确凿证据可以匿名提交材料给警方,或者申请证人保护。他都不介意找人来捅我了,还怕被凶手报复?他妈的这就是在玩我!”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和你玩这个游戏?”

周延聆摇头,长吐一口气倒在床上,像是累极了。

伍凤荣坐在床脚,把杯子里剩下的冷茶拿起来慢慢地喝。他记得有一年,在羊角市车站上来一个男的,不修边幅,胡子拉扎,喜欢蹲在车厢连接口喝闷酒,三十岁不到满脑袋白头发,搞得和四、五十岁的人一样惨兮兮。伍凤荣留意他是担心这个人喝醉了惹事,结果半夜在厕所里见到他吐得奄奄一息,抱着肚子倒在地板上出冷汗。医护赶过来喂了两枚胃药下去,又是热水又是按摩,好不容易止疼了,两个人才在办公席聊了几句。

故事是这样的。这男人是一个待业游民,考公务员考了五年七次,每次都在面试被刷下来。这次他挑了个偏远单位考,进面试考了第二名,和第一名分数差距很大,单位又只招一个,他就放弃了,所以心里不好受在车上喝闷酒。没想到结局还在后面,快到站了他突然被通知面试第一名也放弃了,本来可以补上第二名的,因为他也放弃资格,考上的变成了第三名。

不是什么大事,但当年伍凤荣刚做乘务员,在车上见识不多,对小事也记忆深刻。这男人当场把酒瓶子砸得稀烂,手掌被玻璃碎片扎满小血珠,眼睛哭嘴巴笑,像被糟蹋坏的木偶。

命运有时候要和人游戏,不得不玩,不得不输。没有理由。

周延聆朝他投来感激的目光,突然拍拍肋骨下的伤口,低声说:“谢谢。”伍凤荣想开口被他打断了:“我知道你有你的责任,你是列车长,车上每个人都是你的压力,你做得也是对的,通知乘警、搜查车厢、询问案情……能帮我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放心,我不牵连你,一会儿我出去了你该干嘛干嘛,我是被抓还是被捅,你都没有任何关系。”

他突然把关系撇得这么清,像是刚刚的试探、勾引、欢爱、坦白都没有发生过,反倒让伍凤荣有点恼怒。

“怎么?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了?”

“不敢,列车长要是还有床上需求我万死不辞。”

伍凤荣放下茶杯,向他勾手指。周延聆翻个身爬过来,凑到他脑袋边。伍凤荣这才有时间把注意力好好放在他的五官上,要说好看也不见得惊艳,多的是郎当放荡的野气,仿佛天生一个不知安分的灵魂。伍凤荣也不是什么老实人,操蛋的日子过久了,好不容易有点刺激,怎么愿意错过?他透过周延聆的眼睛,看到的是他自己躁动的心。

是生是死,是非对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痛快一场。

“周延聆,”伍凤荣说。他的语气充满警告:“我信你。”

说完,他压向男人厚实的嘴唇,用力吮吸,直接撬开了牙关把舌头伸了进去。胆大暴力的吻法立即得到了回应,周延聆扣住他的后劲把他压在墙上,反客为主含住他的舌尖,嘴唇被撞得生疼,还要不断向对方贴近,灵欲纠缠,血肉相交,吻得啧啧发响,两张脸都恨不得挤在一块儿似的。干柴遇着烈火,金风碰到玉露,一点理智都不要了。

周延聆顶着他的额头喘气:“我不会让你失望。”

伍凤荣闭着眼睛嘴巴朝耳根子咧。因为缺氧脸颊驼红,像被冷风吹的,但他心口滚烫,心脏跳得又快又急。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掐着周延聆的手腕,掐出个深深的红印,周延聆也没喊疼,就这么让他掐着,反而掬起他的手背在他的脉搏处吻了一下。伍凤荣耳尖一抖,倏地把手抽回来,装个没事人似的,明明是害羞了。

“把案件资料给我,我和你一起找人。”

“万一追究起责任……”

“我担着。”

周延聆还在犹豫,列车的早起广播从两人的头顶罩下来——

“旅客朋友们早上好,现在是早上7点半。您乘坐的本趟K4133次列车由桐州车站始发,终点站为白河,全程2935千米,预计运行时间为32小时15分,预计到达时间为10月3日下午13点55分。本趟列车途径站有皖城、宜清、羊角、克那木。现在是早餐时间,7号车厢是餐车,将为您提供餐饮服务,请有需要的旅客朋友们前往就餐。列车办公席、医药点设在8号车厢,如需办理补票业务,请联系乘务员……”

窄小的列车办公席里,列车长与保险调查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时间刻不容缓,游戏现在开始。

5. 谁不想要伍凤荣这样的人应承呢?

周延聆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档案袋,犹豫再三还是交到伍凤荣手里。伍凤荣先掏到一沓照片,是被害人尸体特写,角度齐全,画面清晰详细。

照片里的萧全躺在湿漉漉的水泥地板上,皮肤呈青灰色,瞳孔放大,因为颅骨骨折,血从他的耳朵和鼻孔流出。唇色发白,嘴角有污迹,下巴藏着一条极小的伤口,仿佛细细的铅笔线躲在下巴沟里。被钝器击中的后脑只有肿胀,没有血迹,间接说明他有颅内出血的情况。他的双手不自然地抱着胸,校服外套的左边从肩膀上脱下,缠在手臂上,露出里面的高领毛衣。拍摄者还给校服徽标的“桐州市第一中学”字样作了特写。

伍凤荣细细端详这张年轻的脸,脸上的表情是恐惧又痛苦。他是看着死亡的阴霾一步步将自己吞食的——颅内出血会直接导致颅内压急剧升高,大脑受到挤压,使大脑物质全部向脊髓移动,最终因为压迫脑干而呼吸停滞死亡。颅内出血的伤者最长可以经历几天时间才死亡,短时间至少也要数分钟,整个过程中伤者受到的心理折磨和身体痛苦就很难想象了。

寒意从伍凤荣的脚底窜起,直往脑门上冲。无论如何,杀害未成年人都是极其恶劣的犯罪,什么人这么大的仇恨、这么强烈的杀意要把一个学生置于死地?

“尸检报告怎么说?”

周延聆在翻尸检报告,他眉头的两端深深地内陷,像两块大陆不断靠近。

“做了个脑部CT,致命伤口确定在后脑上,暴力击打造成颅骨骨折外加硬脑膜上腔动脉撕裂。动脉出血太快,他昏迷、窒息到死亡的时间应该不超过十分钟。除此之外内脏和骨头都没有受损情况,说明凶手只用钝器打了那么一下,非常精准的一击毙命。

死前他有和人打斗的迹象,手臂、脖子、大腿皮肤上都有淤青,背部有擦伤,可能是摔倒造成,嘴角的那块污迹检测出来是他自己的血。这场架打得很激烈,外套应该也是打斗的时候扯下来的。”说到这里周延聆顿了顿,继续往下念:“右手指甲缝里检测出微量的皮下组织和血块,很可能是划破了凶手的皮肤,说明凶手身上也会有伤痕。”

“凶器找到了吗?”

“警方已经确认凶器是一截脱落的水管,就在案发现场离遗体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应该是凶手扔下的。萧全的脑后伤口组织中检验到了从水管上脱落的锈斑。根据网吧的说法,这栋商铺一个星期前有水管破损的情况发生,因为影响到了业主正常的生活用水,所以请了物业来修,换了一截新的水管。旧的可能就放在网吧后门的杂物堆里,被凶手随手拿起来用了。”

伍凤荣敏锐地问:“为什么说‘随手’?怎么确认凶手不是蓄意行凶的?”

周延聆分析:“这两个人应该是先徒手打架,然后凶手抄起水管给了最后一下。如果凶手一开始就抄着武器行凶,萧全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跑,因为他手里没有武器。力量悬殊,正常人都会直接跑。如果凶手是拿着武器和他对打,那萧全身上应该出现不止一处被钝器击打的痕迹。所以,有可能他们一开始只是想打架,到后来打得凶了,凶手才冲动行凶的。这是其一。”

“其二,蓄意行凶的动机很难捉摸。受害人家长接受采访的视频你看了吗?网上有。萧全是个非常普通的学生,成绩不错但算不上拔尖,平时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只有周末去网吧打打游戏。当天正好是星期五,放了学他就照例去了网吧,而且他父母知道当晚他在网吧,是父母允许去的。一个规规矩矩、没任何地方可指摘的孩子,他能得罪谁、结下这么大的仇要预谋杀人?当然,这世上很多的仇怨本身就令人匪夷所思,也有人思想极端,为了芝麻大点事情就杀人的。我只能说我希望这孩子没有惹上这种人。”

伍凤荣从他手里接过案情资料,一页一页仔细地阅读。周延聆听到刷刷的翻页声,与火车的铁轮合成一种永恒的轮回之音。他想,生命也是这样,刷啦啦地翻过,轰隆隆地被带走。

“没有证据的事情先保留吧,你要先解释解释这个,”伍凤荣指着检验报告说:“你的指纹留在了凶器上,这是怎么回事?你碰过那根水管?”

周延聆好笑:“我碰过萧全的脸,为了探他的口鼻呼吸,这个我承认,但是那根破管子我压根没有见过。巷子里那么黑,我哪里会注意什么水管,估计是我断片儿那段凶手把它塞到我的手里沾了指纹。这样警察就会通过凶器找到我,把我列为犯罪嫌疑人。”

过了一会儿,伍凤荣啪地合上档案夹,他的刘海被合上的那阵小风儿吹起来,翘在头顶。

他就这么顶着一撮豆芽儿似的头发说话:“人是在网吧旁边被杀的,最有可能的就是网吧里的人干的。现在肯定是没办法去网吧要监控录像来看了,这么大一车人,总共三百来号,一个个查是天方夜谭,只能用排除法先缩小范围,确定几个嫌疑对象,再仔细问。”

周延聆同意:“凶手既然要去白河,那么车上不去白河的人就可以先撇开了。你有乘客信息吗?能不能知道他们每个人的目的地?”

“这个不难,但按着这个条件能筛掉的不多。”伍凤荣解释:“白河是个工业镇,这时候去的人本来不多,但从前年开放了一片保护林区发展旅游景点后,开始有游客了。今天是国庆假第二天,你猜猜这趟车上不是去白河的有多少?我给你打赌,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去玩的。你要是从车头到车尾走一趟,说不定还能看到大学生组织集体活动去玩的,学校活动经费不多,学生贪便宜买硬座票,男男女女在一起打闹几十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周延聆的心随着他的话往下沉。车上有两个危险人物,万一发生意外,他和伍凤荣都无法对这些学生负责任。才死了一个孩子,他们能有多少信心再拿其他孩子的性命去玩游戏?

“凶手很可能会混在这趟车里,佯装成去白河旅游,也许他一个人,也许还有伙伴,很难辨别。”周延聆望着杂乱的案情文件也不得不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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