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400)
贺九如恍惚地道:“怎么好像……我做了个梦?”
殷不寿不说话,他忍着五脏六腑中灼烧的痛楚,沙哑地道:“我梦到……我好了,我能走,能跑,能跳……我跟你说,我要做一辆天底下,天底下最大的马车,我要……带你走。”
贺九如喘了会儿,忽而茫然地道:“你怎么在抖?你……哭了吗?”
他伸出手,慢慢地摸到殷不寿的脸,在指尖捻到一点湿润的东西,好容易举到眼睛跟前一看,却是漆黑的。
不是泪,是血。
“不是梦,”贺九如轻声道,他逐渐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梦,那我是不是,又病了?”
殷不寿面上,血痕如泪痕交错斑驳,他这种东西,原来就是没有眼泪的。
他低声说:“我会治好你,我一定治好你。”
盯着指尖,贺九如愣愣地看了片刻。
“算了,”他突然笑了,勉强地道,“天命……天命如此。我走之后,你把我吃了吧……你不是总说,总说……”
他说话甚是费力,一口气喘个不住,方道:“……总说要吃我,吃了我,你就自由了……”
殷不寿缓缓地抱住他,他抱得极紧,仿佛要把人整个压进自己的身体,压得骨肉混散,你我不分才好。
“我不自由。”他说,“吃了你,我永远不能自由。”
他恨,漆黑沉重的恨意在他体内暴沸,令他体味到四分五裂的剧痛。他恨天命无常,恨一切平安康健的活物,恨自己昏聩无能,恨欢爱短暂,也恨贺九如,尤其恨贺九如。
在活着的时候,这个人给了他比天还大,比整个世界还要重的幸福,但这都是他给他赊的债,现在他快死了,这债是要还的,而且要他加倍奉还!得而复失是世上最狠毒的刑罚,这一刻,殷不寿恨得眼前发黑,恨不得立刻就杀了他!
我与你牵了线的,我会纠缠你,生生世世地纠缠你。下一世我不要当神,不要当受人畏惧的妖魔鬼仙,我就当一条狗,一条丑恶凶蛮的野狗。
我会在街头一心一意地游荡,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顾,只盼着你出现在人海里,到时候,我一定第一眼认出你,朝你跑过去。你那么心善,一见我这条遭人厌憎,瘦骨嶙峋的恶狗,必然不似其他人那样闪躲,而是笑着朝我迎过来,然后伸手摸摸我的头,我让你摸这两下,紧接着,我就会一口咬在你身上,我会发狂地撕咬你,直到咬下一块肉,咬得你血流不止,哀嚎大哭为止!
你要拿刀反击我,用砖块砸我的头,我死都不会放,死也不肯松口,等到我真的被你打死了,周围人一定要说,“好一条恶狗哩!”“把它拖回去炖了吃肉解气!”
你把我拖回去,你吃吧,你剥了我的皮,割我的肉,你吃了我,你的伤就好了。锅里咕嘟嘟地熬着我的骨头,汤里浸透我的血和髓,我被你一口口地嚼了吞下去,连汤也一口口地喝光——
若我还能有来生,这就是我誓要达成的心愿!
殷不寿狠辣地咬紧牙关,几千几万颗獠牙,全在他的身体里磋磨,痛苦地咬合。
他低低地道:“是我没用。”
“不,不……”贺九如赶忙挣扎起来,“你……不是没用,你很好,我很喜欢你。”
想了下,他强忍着不咳,笑着道:“我很爱你,你个傻瓜。”
所有磨牙吮血的恨意,孽海滔天的苦痛,全在这句话面前退去了。殷不寿再也控制不住,近乎嚎啕地道:“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你杀了我吧,你把我吃了吧!”
贺九如听见这翻江倒海的发作,也不由得泪流难止,他喃喃道:
“如果是梦就好了……如果这是梦,醒过来就好了,我还能和你在一起,我们不用分离,不用伤心……”
话到此处,他骤然顿住。
等一下。
如果是梦——假使这一切都是梦的话,我要如何醒来?
我能如何醒来?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穿过街头,发现一条闷闷不乐的狗*哦,嗨!狗!*伸出手去,想要摸狗头*
狗:*保持闷闷不乐,一口咬住他的手*
贺九如:*被狗攻击,立刻哭了*哎哟!它的尖牙在折磨我,它要把我吃了!
还是贺九如:*用另一只手里的法棍揍狗*坏狗,坏狗!
狗:*继续闷闷不乐地望着他,忽然张开巨大的嘴巴,把他整个吞刀肚子里**像个怪物一样*
贺九如:*环顾四周,耸耸肩*好吧,事到如今……*选择一块地方,坐下来吃法棍*
第248章 太平仙(三十八)
这个猜想并非空穴来风。
实际上,贺九如很久之前就在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他的身份千奇百怪,身边总跟随着一个黑黢黢的家伙,他们半数的时间是仇敌,半数的时间还不如仇敌,然而最终的结局却皆是殊途同归:一方死去,另一方也跟着消亡。
醒来后,贺九如委实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把这些梦归结于殷不寿和他的结契,与他牵连的黑线上,可单单一个结契,怎么能引出这许多稀奇古怪的宿世纠葛?
倘若这都是梦,就说的通了!
我不作恶,不造孽,梦中的每一世都无怨无悔,问心无愧地当了好人,至死都不曾改变,为什么总要我这样的人承受了苦痛磨难?人说因果循环,天理昭昭,可哪里有这样的天理,劲儿全往好人身上使,偏叫我不舒坦?
又痛又气,贺九如眼前发黑,咬着牙道:“殷……”
喘不上气,喉咙里似是堵着什么东西,他拼命伸手,去摸到殷不寿的脸,摸了一手湿漉漉的黑血。
“……别哭了,”他无奈地道,“你来……听我说。”
殷不寿胸膛起伏,他贴近贺九如,密不透风地抱着他。
“我听人说……以前有个叫庄子的老头,”贺九如喘了口气,断断续续地道,“他梦到了……自己是一只蝴蝶,在天地间飘飘悠悠地飞着,醒来时,却不晓得,是他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是他,梦到了庄子……”
喉间溢出滚滚的血沫,贺九如竭力往下吞咽,艰难地道:“如今,我情愿……相信这是一场梦。因为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偏要折腾……我们两个……”
殷不寿眉心微动。
他是混沌胎兽的心性,便如一头过大的恶猫,浑然不顾,只知道一心一意地追着自己的那只蝴蝶跑。此刻乍然被贺九如点破,眉心顿时灵光一闪,仿佛混沌猝然开辟,分出光暗清浊。
“梦中的身体,不过是承载魂魄的容器。”贺九如竭尽全力,一字一句地道,“要想脱离梦,醒过来,那就得放弃假的躯壳……”
宛如天生天养的灵觉,当他认定这一切都是幻梦之后,另外深埋在神魂深处的本领与本能,便如河中沙金,被思绪的流水冲刷出崭露头角的灿烂金光。
“只有人死了,灵魂才能离体。”殷不寿低声说。
“对,对,”贺九如露出笑容,“这就是我的办法,只不过,得要你来执行。”
他再急促地呼吸了一会儿,小声道:“杀掉我。梦的结局太多,但还没有一次,是我们一起离开的……杀掉我,再用你的魂魄,拉住我的手……我带你,一起走。”
诚然,这是个太过疯狂的决定,充满了孤注一掷的遐想。假使这不是梦呢?假使这一切都是贺九如的猜测,是死亡使得他陷入走投无路的幻觉呢?毕竟,他原本就是活不长的命。
这等同于在说,为了一个注定早死的人,要一个神为他放弃永恒的生命。
殷不寿收着力度,轻轻擦掉他下巴上的血,说:“好。”
没有半息的犹豫,他回答得心甘情愿,甚至带着难掩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