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3)
“琼儿!别闹。”傅子隽一把将小丫头拎到身后,自己凑上前看了一眼,将春昙与一瘸一拐的素衣仙让进院子,“你快静静心吧。明日便是寒烟擂,可别给为师丢了脸。”
“怎么会!师尊你放心,”小丫头双手叉腰,扬起下巴,“明日看我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你啊。”傅子隽作势要敲她脑壳,终没舍得落下手去,只重叹一声,“我只希望明天有谁能替我敲打敲打你,才几岁的人就这样自负,你可知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知啊!可师尊的师尊不是也说过,修士能走到什么境界,九分天注定吗。”她咳了一声,用力压着嗓子,憋出苍老的声线,“努力只决定修士的下限,资质才是关键,根骨平庸者,就算再勤奋,至多也只是比凡人体健长寿些罢了。”
小姑娘伶俐,学长辈说话惟妙惟肖,春昙忍俊不禁。
“强词夺理你最行!”傅子隽白她一眼,从怀里摸出颗绿色丹丸,手指一碾,“这药止血生肌,不要两日就能痊愈。乖。”
谁知才伸手,便被小鹿怯怯闪开,一溜烟躲到春昙身后。
“哈哈哈师尊你这么凶,连鹿都怕你啊!”
“小没良心的……”傅子隽笑骂一句,连人带鹿。
深夜里风停了,春昙独坐廊下,万籁俱寂,竟听到落雪簌簌有声。
琼儿屋子里灯灭了许久,傅子隽才提一件夹毛披风出来,替他搭上肩头,而后兀自伸手,捏他手腕寸口处,先左后右。
“你……”她嘴唇抿紧,脸色愈发难看,“上次给你的药有按时服么?”
春昙依旧看着雪,沉默地点头。
“不该啊……”傅子隽思忖半晌,“这次给你加些温补气血的。”
放开手,她盯着他:“还是不告诉琼儿?如今她长大了,总缠着我问东问西,问你在做什么,为何不在人前与她相认,问你到底害了什么病这么多年都治不好,还,常常问当年的事……我也不知还能瞒她多久。”
春昙怔了怔,起身看着傅子隽,良久,向她深鞠一躬,迟迟不起。
“行了行了知道了,跟你爹一样死心眼。我不说就是了,反正你怎么筹谋的我如今是一点也不清楚。”傅子隽重重叹气,扶他站直,“放心吧,她是我徒儿,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住她的。但你要是想明白了,愿意让我帮你,就早些告诉我,别总一个人扛着……十六岁的人,活得像六十……”她边抱怨,边转身回到室内。
雪到天亮才停,春昙醒来时,别院静悄悄。
昨日辛苦抱上山的香品提盒已不知所踪,大抵是被傅子隽拿去做伴手礼送给沈家了。
厅堂的桌上给他留了一碗藕粉栗子羹,旁边还有只茶杯大的青瓷葫芦瓶,春昙晃了晃,里头装满丹丸,都是些凡人之躯也能承受的温补良药。
葫芦下头压了张洒金宣,琼儿的字过分飘逸,上头还掉着糕饼渣渣::每日一粒!好好吃药!
小姑娘趾高气昂的模样浮现眼前,春昙不自觉带上笑容,将纸张吹净,叠成掌心大小塞进袖笼。
喝完甜羹,春昙去院子里牵鹿,灵药加持,小鹿跛着脚却也能走得飞快。
今日要看擂,寒烟湖在半山,虽说时辰还早,但他不比仙门修士可御剑而行,徒步需得近一个时辰。
难得一见的比试,他可不想错过琼儿出场的时机。
受天火种的影响,鹤居山虽地处寒冷,却有一条不会结冻的热水瀑布,瀑布下自然形成一片温水湖泊,群峦环抱的湖畔,冬日里雾气袅袅,故取名寒烟。
瀑布顶端,石匠以汉白玉依山修建出悬空观赏台,春昙到得晚了些,沈家家主及几个高门大派的长老都已坐定,热水瀑布升腾起阵阵白雾,凡人举头遥看雾中人,好似膜拜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四年一度的盛事,意欲投身仙门的年轻人们不辞辛苦,从各地长途跋涉前来探各个门派虚实,此外更多的是爬上山来凑热闹的普通人,湖畔被围的水泄不通。有趁机兜售糖果点心的小贩,还有举着幢幡招摇过市的民间算子:“平安符镇宅驱邪!去疾符百病消退!十文一张,一钱银子十张,附送一张桃花!”
春昙牵着鹿,好容易才找到落脚地,耳边充斥着难辨真假的仙门八卦,不想听也得听。
诸如某个小掌门为了一套传家金龟甲招了个赘婿啊,某门某派私下里收受凡人五供以外的金银……
“哎快看,正当中那个就是沈家家主,沈绥。好漂亮啊,不知谁有福气能与她结亲……”
“她身边那个穿紫衣带金冠的,是玉沙宗下一任宗主封良轩吧?他居然亲自来了?”
“他宝贝儿子封怀昭今年也来参擂,可不就陪着一起来撑场面了。据说,他打沈庄主的主意有日子了,若是能跟沈氏联姻……”
“可这寒烟擂明明是给二十四岁以下的弟子开放的比试,那个封怀昭今年已经二十有七了吧?”
“嗐,都是不成文的规矩,有人偏要装糊涂,沈家也不好为了这点小事得罪玉沙宗嘛……听闻他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跟他爹一样,好色的紧,修行进境自然慢,再多灵丹妙药催着也赶不及二十四。”
“不只是好色,他好像喜欢雏儿,还没长开那种……”
“咿!怎么会!仙门之人怎么也这样龌龊!”
放眼望去,玉沙宗带来旁观的弟子最多,齐刷刷的紫衣金钗,果真十之八九都是豆蔻年华的姑娘,可见好些传言并不是空xue来风。
春昙心底暗叹。
天地不仁,谁也没规定恶人就不能入门修道,世人皆以为仙门中人心思清静无欲无为,可他们才是这人世间最有欲望的人,欲长生,欲享凡人膜拜,又或者是追求登峰造极的修为和后世的美名,甚至妄图得道成仙。
他们想要的的,比大多凡人的“平安一世”要多的多。
一阵密集的鼓声响起,参擂的仙门弟子纷纷御剑而来,半空中霎时布满如虹剑气。
周遭爆发出欢呼与惊叹:“看,是沧沄!往我们这边来了!”
身后的书生推推搡搡挤上前来,春昙猝不及防被他的书箱结结实实撞了个趔趄。那人嘴里对他说着抱歉,两只眼睛却紧紧盯着御剑而驰的人影。
春昙没跟他计较,也好奇地搭了只手在眉前,一同仰起头来。
“真是沧沄!”小书生看着弱不禁风,腰间竟也别了把木剑,他声音有些颤抖,似是仰慕已久,“碧海蓝天山水间,沧沄的内门弟子服真是好看,雅致又不失气派。”
天水碧色的道袍外,是一层如烟似雾的白纱大袖薄披,衣袂被风灌满,流云飘舞,好似碧海翻波。
春昙一怔,徐徐落在头顶小峰尖的沧沄弟子,正是替他伸张正义的那一对师叔侄,只是昨日,这两人的道袍外头都罩着一层靛蓝鹤氅,辨不出来路。
“后头那个就是洛予念吧!”姑娘们指着那道清逸出尘的身影,难掩倾慕之色。
“是他,沧沄派现任掌门的关门弟子。才二十岁啊,果真是神清骨秀,我看今年的魁首一定是他!”
“嘁。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见识太浅。”老算子摇摇头,幢幡往地上一杵,轻抚胡须,“想入沧沄?可这沧沄着实是一代不如一代,想当年,他师兄洛熙川,那才称得上一句不世出的神仙风采,可惜你们这群小毛头是没眼福得见喽。”
“哈?洛熙川?”被讽刺见识短浅,小书生不甘,反唇相讥,“你说的,可是那个被南夷妖女蛊惑,走火入魔杀害亲师弟,被沧沄掌门亲手清理门户的洛熙川?就是他闹了那么一出,才害的大家对沧沄避之不及,被玉沙抢走天下第一宗门的……”
“嘘!你小声些!”算子慌张摆手叫停。
修士耳更聪目更明,洛予念淡淡睨一眼过来,却好像并不带情绪,衬的身边怒目的师侄过分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