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73)
春昙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不能让洛予念看到的,都已扔进柴房下的地窖了,阿虎自会妥善保管。
合好的香是一包,他自己为数不多的衣物日用是一包,最后,只有那把有年头的箜篌,单独收在一只木箱中,里头塞满防潮的香料包,沉甸甸的。
洛予念替他背上琴,提起颇有份量的香盒:“上来吧。”
他侧身站在剑上,伸出一条胳膊给春昙扶。
春昙没着急上,只是勾住他的手指,问道:傅真人说,三日不得妄动灵力,这才第二日。
“无妨。露州不远,我撑得住。”
说是说,原本红润的脸色,落地便看出疲惫。
春昙将他安顿在无有乡,哄他一同歇息,待他彻底入了定,自己一个人悄悄离开,抱上香盒,跑了一趟雨前斋,将先前的订货交于苏掌柜。
见他有话要说,掌柜屏退左右:“怎么?”
春昙想了想,慢慢在胸前比划——过一阵子,弦歌要变卖无有乡,烦请掌柜帮把手,别让她吃了亏。
苏掌柜一惊:“卖?卖了之后呢,她要去哪里?”
春昙摇摇头——我也不知。总之,不用再看人眼色伺候人,哪里都好。
苏掌柜琢磨了半天,才领会他的意思:“你要走了……”
春昙笑笑——是。不过,无有乡那几个丫头小厮,苏掌柜若是愿意收留,便是帮了大忙。
“哪里的话。我一家人的命都是你父亲救的,这些举手之劳,只要你开口,能做到的,苏某赴汤蹈火。”说着,他摺扇一收,竟是对他做了个揖。
看惯了他插科打诨左右逢源的模样,春昙如今倒是不适应他这张肃穆的神色,怔住了,随即想,当年爹娘救人助人无数,可到如今,还知恩图报的,怕是屈指可数。
——谢了,苏大哥,多保重。
如往常一般,他穿过庭院,从不为人知的角落离开,只是这一次,他没说再会。
蓦地卷过一阵风,院中那棵老乌桕枝叶婆娑,好似在道别。
后罩楼窗前,芭蕉叶的缝隙里,藏着洛予念安然入定的样子,春昙静静看了一会儿,没接近,转身去找弦歌。
无有乡先前被玉沙那样一闹,生意终究是受到传言影响,一落千丈,这个月几乎没怎么开张。不过,姑娘们乐得清闲,弦歌更是每日与晴河腻在一起,想要弥补这些年的感情亏空,小家夥甚至明目张胆叫了几声阿娘。
“公子来啦!”晴河从楼梯上噔噔噔几步跳下来,扑倒春昙怀里,他手臂没力,脚下也没力,抱着她跌坐在地。
“昙儿!”弦歌急匆匆追下楼,将春昙搀扶起身。不知者不罪,她轻轻敲了晴河的小脑瓜,“下不为例。”
“公子的病还没好吗?”晴河挠挠头,“可是,这都半个多月了……”
弦歌一愣,将她向外推了推:“去,跟你小陶姐姐去街上逛逛,看看卖枇杷的阿婆在不在。”
一听到吃,晴河眼一亮,轻轻拍了拍春昙的手背:“公子你等着,我给你买枇杷回来!还有桑葚!”
转眼孟夏,时令果子多起来,街上也愈发热闹,春昙目送她一蹦一跳离开,随弦歌慢慢登上顶楼的露台。
“看你这脸色……”弦歌脱下披帛,抖展开,包在他肩上。
春昙倚在美人靠前仰头看着她,将所有要交代的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才缓缓开口。
姐姐。
他无声叮嘱她:价钱低些无妨,吃点小亏也无妨,足够买一间简舍安身便好。你有我的香方集,日后,不说大富大贵,终究能保你与晴河衣食无忧,不必争一时意气。
弦歌一愣,默默蹲到他身前,没有说话。
他微微错开目光,接着说道:如今,封怀昭已死,这世上,再没什么好怕了。离开以后,就你将这些前尘往事都忘记,好好生活。若是遇上难处,每年我父母忌日,傅真人都会带琼儿回莞蒻岭来祭奠,你可以在那里找到她们。
“昙儿……”弦歌眼圈唰得红了。
他装作没看到,身后事,还是要交代妥帖的。
他塞给她一只竹叶编的笼,核桃大,里头关了一只雪白的虫蛹,说:这是子蛊,母蛊在我手中,相隔千里亦能感应彼此。母蛊一旦死掉,它也不能独活。每日清晨和黄昏喂他几朵槐花便好,若是哪一日,它死了,便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傅真人,她人在碧梧。到时候,她便能知道所有的事……
信封被厚厚一沓纸撑得鼓鼓囊囊,然而弦歌却没有接。
她一把抱住他,不再读他的唇语:“算了,昙儿,别去了。不去了好不好……万一失手了呢……不报仇了好不好,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春昙耐心等了片刻,缓缓推开她,捏住她的双肩,强迫她看着自己:我会拜托洛予念,事后将我带回芊眠谷,带回我爹爹和阿娘身边。父亲留下那把琴,你若是愿意带在身边,就留个念想,若不想……也放到那里去吧。
“对,昙儿……洛仙君!我看得出,他对你是真心!你,不然你告诉他吧……说不定,他有办法救你呢?”听到洛予念的名字,弦歌忽然振奋起来,自己揩掉眼泪,“我见过太多男人了,他这样的人,不说绝无仅有,却也是世间罕见,你看,你先前醒过来都是一身伤,可这次。”她握住他光洁的手背,“我方才一看到他就知道了,他宁愿你伤他,对不对?”
春昙愣了愣,继而心间一阵刺痛。
多少真心真情,能抵得上这样的欺骗与利用:“对,眼下,我就算要了他的命,他也是甘愿的。姐姐,给碧梧送信的时候,你顺带告诉沈佑,情蛊的解药,就在洛予念的香囊里,他摸一摸,变能找到那颗中空的香丸,服下,便可解蛊。”
“你……何时……”
就在那日,就在这里,洛予念喝下封怀昭的酒,为了不伤害他,愣是刺了自己一剑。
意乱情迷间,他往鲜血淋漓的伤口中埋了颗蛊卵……一个多月了,蛊早已长在那人心脉。
一切,皆是幻梦。
第57章 莫思归
将一切交代完,春昙回到后罩楼小憩,时候不长,梦却没断。
他又重返爹娘尚在的幼时,竟还能书接上回,见到了那个只存在于想像中的“师兄”。
面孔只有大致轮廓,挺直的鼻梁,干净流畅的下颌,下巴刚好到他头顶,已经是个小少年。
爹爹去附近的镇子义诊,他留下与师兄过剑招,路数走得不对,那人双指夹住他的剑锋压下去,摇摇头,走到他身后,握住他的手腕,耐心地带着他一次次练习,平扫,挽花,点刺,不厌其烦。
“昙儿?”
他眼皮原就松垮着没闭紧,徐徐掀起,洛予念的五官刚巧重合在“师兄”的脸上,他抬手,从他曲线清晰的眉弓滑过,停在含情脉脉的眼梢,心想,若当初没将他送走,会不会真就像梦里那样,能一起长大,那些沉重的东西,他也不必一个人背负。
洛予念轻轻擒住他的手:“饿不饿,起来吃东西?她们在等你。”
得知春昙要跟洛予念远赴沧沄,无有乡的人既兴奋又羡慕,可更多却是不舍,众人非要正经八百搞个践行宴。
厨子许妈一听说他这一走不知几年,更是卖了大力气,从午后一直忙到天黑,二十多道菜摆满一大桌子还不算完,晴河见状连桌都没上,就站在竈台边,美其名曰帮忙,实则偷偷尝菜。
姑娘们个顶个海量,却也不劝酒,彼此一杯接一杯碰,越喝越来精神,轮流将春昙围着问东问西。他有一句没一句地答,捧着一盏碧桃红颊时而浅浅尝,时而瞥一眼洛予念。
那人也被围着,酒壮怂人胆,有几个喝上了头,已经扯开话匣子跟他打听仙门八卦,可怜仙君一问三不知,又实在不善言辞,只得以进食打掩护,挑挑选选,给自己盛了碗看上去还算清淡的冬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