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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4)

作者:Ashitaka 时间:2020-04-11 10:54 标签:HE 都市

  “你调休?嫌脏你自己烫。”岑遥喊应侍:“美女麻烦给加点汤,锅干了。”
  “休他蛋的。小残废一年到头要人做饭的。”
  岑遥铲锅防着糊底,五官望中聚拢,“是的哦,一月开你二十万,还是美刀,你还真给他卖命呢。”
  岑雪假作不闻,“温敏红长了个子宫瘤,我今天去医院,丢了她五百块钱。就在安医,大宝你家对面的那个医院,抽空你也去看眼丢个钱。”
  岑雪给个三十冒尖的截瘫做看护。截瘫姓苏,不是先天病,二十七岁半工半读,临近学硕毕业,爬山跌断脊骨,景区义务补偿三十万。别人背地说:他活该冒险。截瘫父母务农,是贫家,两人泪涔涔地问儿子:“伢,你待城市里,医保又没有,妈姨不如带你回家,可照呀?”截瘫闭眼复又睁开,久久瞪准天花,憋半晌,切齿说死我也不回那糟沓沓的青阳山。父母十万盖了间二层小楼,五万置了辆金杯,余下存起,买神药、打神针,求了九华山的开光符,勤勉加之,临快阳痿绝经如愿耕出次子。永兴超市年底开黄了,遣散员工,售货的岑雪又忙着找活儿,正巧碰上有孕的女人招看护。“他大小便都能自己屙,偶尔小便憋不住。平常就做两顿饭、洗洗弄弄,一月我给两千二,我特意问了,现在都是这个价,我也不坑你。”
  岑遥死不同意,“给个瘫子端屎倒尿,土都他妈埋半截了,当自己还十七八啊?!”
  岑雪77年嫁给颜金,全椒户口迁至城市,实足年龄抹小五,继而进安纺二厂搞女子后勤,继而又进纺织子弟托班教萝卜丁吃饭识字,继而又进食堂采办。混饱,分房,育一双儿女。97年颜金首批下岗,她跟着卷铺盖滚蛋。如今一算,娘个屄,她还得自个再缴八年社保。凡还不睡在床,她就得自力更生。她不要被群体抛弃,扫大街都不叫什么苦差。皖中这鼻屎小的地方,不比是京沪,又非全护,两千二倒算不过分的。于是不死心,隔天提了水果,去看了眼这个苏运平。
  屋子窄隘却整洁,因是筒子楼二层,濡染有股入梅的水腥。小伙儿眼睛内凹,框附近发灰青,看人如眦目。人算内秀的,会吉他、口琴、写词、谱曲、速写、木刻,有台厚笨的电脑,平常久久坐着,敲键盘,码出密匝一篇“黑蚂蚁”,往哪儿一发,有钱拿。他锁骨棱耸如刀背,四肢是脱水枝丫,不经去豆角芽蒂似地微微一掐。他手边各焊一道包棉铁栏,支撑双臂能拖曳挂面似的下肢,长久不动,后腰近臀处已沤出一枚烂疮。岑雪冒昧到访,他刚撒完小便,裆间一块湿迹。他报以警惕目光,随后面孔微微发红,期期艾艾。说明来由,聊了两句,送奶的来了。岑雪开门接的,又揭开奶瓶的锡封,戳上根吸管,试着喂起他,“我就住安纺一村,挨着你家。”
  小伙儿安静喝完。临躺下,问:“岑阿姨,我妈姨一月给你开多少?”
  “两千二。”拽张纸,给擦擦嘴巴,又问:“你换洗裤子都放哪块?”
  “太少了,我再给你添点。我脏兮兮的,烦你神。”说着怯怯笑了。
  ——你还配去怜悯谁?
  岑雪一声不吭照顾起了瘫子,岑遥知道了气得鼻孔窜火,燎出个硬疖子。
  “你屌得很!女大侠,哪天累躺在床上不得动,我不蹲家给你洗脚喂稀饭。”岑雪血压偏高加长鸡眼,药是半年一开。岑遥买齐拎去安纺一村,一样样数给她,“那个罗霍西你说吃了头晕,我就还拿的拜新同。还有鸡眼为什么总犯?嗯?牛皮子软底的好鞋买来端你眼皮子底下都不带望,穿他妈个菜场二十块的臭人造革的。你真就有病。”
  “我俭用成罪人了?”岑雪揭锅盖看眼蹄髈,杵进根竹筷,“你会飞,嘴会讲,我一生没想过你伺候。”
  “你一生听过我一句话没有?你飞得比我高。”
  “我正常人,有大脑,腿脚能动,没吃你饭叫你养,事事要依着你?”嗦净筷头,蹄髈盛进搪瓷盆,端上桌,“死我也静悄悄的,不叫你烦神,坟都不需你跟小宝买。洗手!”
  岑遥舀汤,“出了火葬场我就给你灰扬了,我都不带放凉的。”
  “你搞个小的出来,我甘心蹲家给你带伢。嗯?你搞不出来!不讲了,就到这。”
  岑雪一照看就是小半年,瘫子喊他“岑妈妈”。
  切了蛋糕,咬口寿面,混个醉饱,生日浮皮潦草过掉了。岑遥吱哇乱叫抢着去付账,颜家宝厕所放尿,包间陡然剩下湛超和岑雪。两人是认识的,十多年前曾有几面之缘,对彼此不生好感,也不至于说恶感;今天都不知道对方会来,于这餐而言,又都觉得自己才是旁逸斜出、不识趣的那个。小辈的合该伏低,湛超就拆包软中华,笑微微着试探问:“阿姨?”烟朝前递。知道她瘾大。岑雪不得已似地接了根,“小湛把窗打开。”
  市声哗地淌了进来。岑雪十几年前曾是含义标准的“悍妇”,斥天责人,塌肩担半爿家顶,颜金一走,更剥皮剔肉拆出根脊骨,支住欲垮的屋梁。这样的人,通常是灭人欲的。烟寸寸抽出窗外。包间吊灯微明,糊了油渍,湛超看准岑雪,承认岁月之无仁无义。他得那年黄昏,她在哄然的人群中央跪坐,眼泪、鼻涕股股交汇,执只布鞋抽打自己头脸,颧上耸一个红包,道:“我搞扒灰!我婊子!”恨意十足。那副凛然面孔,辅以自毁的疯癫举动,湛超彼年觉得如此殊不可解,如此凄厉可怖,又继续看,看她气息渐趋平稳,竟视若无人地俯卧于大地,蜷成团。“团”如今“强”字不镂在脸上,眼中不再精光四射,居然已是副衰败随和的面孔,又令人大大觉出时间之不可思议。
  “我等下开车送您回家。”又给她添满茶。
  “我自己坐公交,你们送小宝就行。”她又说:“感觉小湛你没怎么变。”
  湛超笑,“变了吧?比那会儿胖了。”
  “不至于,毕竟这个架子。大宝说你当时是跟你妈妈跑去香港了?”
  湛超点头,“那会儿不躲不行。”
  “也没继续读书?”
  “一开始上的预科,想考九龙的浸会。后来也没上,也考不上,晃两年回石家庄了。”
  岑雪又问:“也没找个班上?”嗓子一哑,“呵”出口黄痰。
  “乱七八糟上了不少,都干不长反正是。”湛超笑,“河北苟延残喘了。后头从朋友那儿认识了搞独立纪录片的,说组里筹人,我就去帮着扛了几年摄像机。那几年反正,大江南北四处跑。也不赚钱,导演自己贴,我还得贴,全组都贴。不过倒是挺自由的。”
  “总比有的人混着活受强。”岑雪信过几年基督,学人礼拜,说话偶尔神头鬼脑。
  饭店桌子铺了层软飘飘塑料油膜,膜吃风飞舞,碰着香烟火头,烙个窟窿,随即熔成个大洞。湛超使手拍打,又拿茶水浇灭。岑雪垂眼看着,一副“事不关己”,渐渐面孔没有笑容,冷然而呆滞,魂灵似乎深潜了。她吸法儿不至于是小回龙,一支也抽不满五六口,灰也不弹,饱吸长叹间截断酥散,落了一桌,“大宝,其实才是变了最多的。”
  “我知道,阿姨。”
  送老送小,回到租房,时近十二点。席间一瓶口子窖十年,六两进了寿星肚子。岑遥醺醺然,细伶伶颈子掉个胀大的脑袋,上楼虚飘,“看,我能一步跨四个台阶!”湛超护着,防他不留神扯了胯,“哎是,你都飞了,你了不起,看路。”开锁不开灯,进屋一猛子倒扎进旧沙发里,拱背撅腚,头往臂弯一埋,不肯再动了。湛超蹑步过去替他脱鞋,他脚跟横扫直冲蛋。“小坏蛋。”脱了他袜子,湛超食指在他脚板轻微微挠一记。他痒了一拱,扭过脸来瞪视他,颊颐带红,“滚。”
  “看我。”湛超按着他朝下俯,看过他额头、鼻尖、嘴巴、下颌,“给我亲亲。”
  “看你长得丑。”岑遥踢他肚子,揪他头发,“滚你妈。”
  避过也不松手,颤着搂抱他,“乖乖,小遥遥,小宝贝。”瞎喊着硬亲他脸颊,嘬出声响。也不知酒醉是否传染?感染者状况更甚。
  岑遥静下了,手环他腰际,顺脊骨攀援至琵琶骨,又往他耳边哈酒气:“湛超。”他瞥见天花腻子块块剥脱,露了黢灰的底里,纹裂寸寸缕缕,竟蜿蜒至脚踢线,像皮肤病变。湛超覆盖他,尽力不压他。有很长一截沉默。呼吸间,时间改匍匐前进。
  岑遥突然很委屈,抱怨起来:“有一年我在荔湾洗车,谈了一个朋友,也是合租,他烧饭我就洗衣服。他在酒吧上班,后来学坏了,吸毒了,他把粉兑水里骗我也喝了出瘾,再拿钱跟他一块抽。我给他揍了一顿,他偷了我两千块钱就跑了。他姓高。我没有跟他上过床,他也喜欢被捅后面,他震动棒比我用的还大一号,但那时候觉得床边不睡着一个谁,就心不安,睡不着。他偷完我钱我就没钱了,我就在想,都赖你,就他妈怪你,我还以为所有人都会像你。但其实,你又有多好?嘁。我真搞不懂......当时好像是03年,在闹非典。你在香港吗?当时。湛超你要在,我们其实离得不远,但你找不到我......”吸了个鼻子,又说:“湛超,明天去柜员机交电费,一百四十七。”
  “这么多?!”上月也就七八十。
  “两台空调成宿开。你留个寸头早上还吹!埋怨什么!啊?!”说着翻脸,又蹬他。
  “好好,好,嘶,疼。”又说:“睡吧睡吧。”
  “你不要亲我吗?”岑遥扥他领口,挺身一口咬牢他下巴。
  湛超不怕痛,追去找他嘴巴。吻完了小声说:“我们谈恋爱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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