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黄昏(62)
他意识到他明明也可以这样安详。甚至他都不会惹来周围那些隐忍的哭声。
一个念头诞生后,就会反复次被想起。对他来说离开实在太简单了,没有遗产、没有没尽到的责任、没有要完成的任务,甚至连遗书都显得有些多余。他有尝试过,觉得活了一遭总要留点什么,但就像学生写作文一般,写了个标题就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就这样废掉了很多张纸,他还是没琢磨出几句有水平的话来,只能反反复复撑着脑袋对着遗书两个字发呆。有一天下午看得久了,突然把书字给划掉,补了个愿字上去。
林思弦知道,他又又又要违背承诺去找陈寄了。
大概很多人都认为人消失的话所有罪行也能消弭,他也不例外。降低的道德感让他开始考虑他想要什么,一开始只想再要一个拥抱,后来变成一个长一点的吻,再想多一点就更过分一些,想要一个更亲密的夜晚。
他好没创意,遗愿照抄这几年的梦。
与他们上次见面已经间隔几年,但找到陈寄不是什么难事。这几年他偶尔、偶尔,在一些实在没有忍住的夜晚,会在社交平台上找到一个帐号——大概是陈寄的本科室友,本地人,卷了两年存了两万巨款,再加上家里添的一百万在郊区开了家民宿清吧。留在同一个城市工作的几个同学似乎隔三岔五便在那里聚会,店主偶尔会上传一两张合影,让他在自暴自弃的夜里看上几眼。
他很少有这么冲动的时刻。大概是对离开的向往让他决定什么都速战速决。他就这样去了人家的店里,拿着图片问调酒师这个人通常什么时候来。他问得有些冒昧,但调酒师也不意外,跟旁边的人笑言:“小陈这长相体格真是男女通吃。”说完又转头回答他:“小陈来得不多,月底的周五基本会来照顾生意,喝点无酒精饮料。不过可能会让你失望,小陈不怎么回应搭讪,要为了这个目的别白跑一趟。”
旁边的人闲着没事也参与聊天:“但你长得好看,说不定有意外出现。”
“你别乱跟人讲话,”调酒师骂他,“又不是没有好看的问过,小陈无视得一视同仁,老板不是说他从大一开始就有喜欢的人。”
“你真没个生意头脑,我这不是邀请这兄台再来消费一笔,”那人说话真是直截了当毫不避讳,“喜欢什么人这么难追,这么多年都没成。”
“谁知道。难不成性取向不一致,要不然就是异地。”
异地,谁是异地。回家后他突发奇想,第一次在社媒上搜袁寻名字,很快泰晤士河九张大图就映入眼帘。真稀奇,他曾推测过陈寄这几年的情感状态,谈过几次恋爱,现在是否还单身,甚至已经做好了接受良心受损的准备——反正也愧疚不了几天,很多人都喜欢在嘴上说死之前要把谁谁带走,到这一步连杀人都无所谓,还怕什么道德谴责。
然而他想岔了。陈寄当年说着不谈恋爱的妄言,背地里竟然是个痴情种,守一段感情单身到现在。这应该是好事,意味着他想干什么都少一道道德枷锁,只是不知为何他反而犹豫了。
不过现在也由不得他踌躇了。他已经做完了仓促又完整的计划,也给这场戏写好了台词。很简单,故技重施,再威胁几句,最后一次了,这次可以骗个大的,反正陈寄也不知道他家里发生过什么。他姨父还给他提供了几句现成的词,把仗势欺人说得很有人生哲学。总而言之就是箭在弦上,只等这个时机——
然而陈寄没来。
然而这个说好的月底周五,陈寄,特么的,没来。
这是他半年来收拾得最亮堂的一次,打理了头发,穿了一件最贵的衬衣,喷了一点点香水,而这也是他这半年来最茫然的一刻。他知道有万千种解释,谁也没向谁担保过陈寄会来,但他就是不能接受。
他坐在最角落的圆桌,不想看起来像个被遗弃的人,所以点了一杯又一杯酒。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有人谈笑,有人伤悲,有人向他搭讪,没得到回应后又转向下一个目标。
“今晚陪我吧。”
没有开场白,没有多余的解释,被搭讪的人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想。”
他无聊到数数。面前两个人携手离去,从头到尾只用了十二个字。他知道这两个人要去哪里,清吧旁边就是打着民宿幌子的过夜酒店,他们马上要做最亲密的事情,凭借这最简单的十二个字。
随意点的酒,取得很可爱的名字,度数却不低。喝到第四杯的时候他实现已然模糊不清。
好吧,他开始释怀,什么事情又随过自己心意,等喝完孟婆汤,今天见没见陈寄又有什么所谓。这样想着,他开始抽烟盒里最后一支烟,给自己倒数,等到它燃尽的时候就离开。他从来没有抽得这样慢过,像一个根本不会抽烟、只夹着装模作样的初学者。但再慢它还是燃尽了。
他起身,维持着平衡向窗外走去,刚推开玻璃门,身后又有人把他叫住:“兄弟,你的火机落了。”
他低头扫了一眼,想告诉对方送给他。不过吧台有人比他先开口:“不用了。”
在喧嚷的环境里,这一声很平静,很随便,轻微得很容易忽略,但他难得运气好一回,偏偏就听见了。他迟一秒才转头,看见吧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背影。
调酒师还在纠缠这个,从动作来看是想推销这人今晚破戒来杯酒,可惜这白衬衫很不领情,只一味摇头,连婉拒的场面话都懒得给予。
“怎么这么晚?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公司团建。”
“团建完还过来?你对我们老板也太情深意重了。”
“想多了。之前打赌输了,说好每个月来一次。”
“是说你每次都月底来,原来卡DDL呢。”
他想过陈寄会变成什么样,甚至有暗中期许过陈寄变胖、变丑,让过去的梦破碎掉,让他离开的时候彻底无所牵挂,但结果竟然是什么都没变。唯一变了的是着装,高中时穿校服,大学时穿T恤卫衣,现在穿最普通的白衬衫。肩胛骨微微顶着布料,让衬衫不那么平整地包裹他的后背。
他看着陈寄跟人对话,看着陈寄低头发消息,看着陈寄随意地喝那杯果茶,看着陈寄沉寂地过着自己的生活。陈寄过得很好,也本该如此。
戏该开场了。演员却怯场了。——陈寄不会已经忘掉他了吧?可能性很大。
于是他也就这样一时冲动篡改了自己的台词:“又见面了陈寄。好久不见,你不会已经忘了我吧?”
陈寄转过了头,很久、很久没开口。久到他觉得猜测成真,摄入过多酒精的身体在这一秒才终于让他头晕目眩,让他离原定的剧情越来越远:“你看着我,陈寄。”仔细看看我,仔细回忆一下我:“你不会真的——”
“林思弦,”不知是不是这名字难记,陈寄花了数十秒才叫出来,“我在看你。”
倏然被打断,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有一种奇怪的心情是,他不想拍了,这一幕名叫遗愿的戏,他想删掉其他的场景,只保留这句三个字的台词。
“你为什么在这儿?”但陈寄还在问他。
“偶然路过,”他说,“看着有个人像你,没想到真是你。”
陈寄继续问:“又喝醉了?”
他确实是醉了,醉得感觉陈寄声音要比以前更低缓,缓得让他都错觉出谨慎,明明刚才听还没有这样。当然他不会承认:“怎么可能?我酒量长进很多。”
“是吗?”陈寄不知道信没信,“你一个人?”
陈寄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切换到天气预报的界面,手心朝上搭在屏幕旁,露出掌心那一道疤痕。他觉得这段对话又陌生又奇怪,失神地看着那道疤,学习表演以来头一回完全忘词。
神不知鬼不觉地,他的手就朝着那痊愈多年的伤口覆盖了上去:“今晚陪我吧。”
良久后陈寄问他:“为什么?”
他在灯光下抬头,露出一个与他很不相符的、灿烂的微笑:“因为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