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垃圾(5)
我握着章言礼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哥哥捏,捏不圆。”
章言礼捏了下,黄毛又伸手过来。我把兜帽戴起来,两只手握住兜帽的绳子一拉,脸就藏进兜帽里了,只露出一张嘴巴。
黄毛气得在章言礼肩膀上轻拍了一下:“你这样的黑.社会混子,怎么还有这么忠实的小跟班?”
我把脑袋埋到章言礼的背上,拱来拱去。章言礼说:“再跟小猪拱白菜一样,我就不带你去吃饭了。”
我停下来,抱住他,一动也不敢动。
黄毛拿他的手机给我俩拍照。他的手机屏幕不知道有多少划痕,跟五子棋的棋盘一样。黄毛举着手机给章言礼看:“跟狗一样,诺,你看。”
章言礼看了眼:“真是。”
我凑过去看,问:“小狗在哪儿呢?”
章言礼跟黄毛笑起来。黄毛趁机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小狗在你哥的车上呢。”
我哥的车上只有我,没有小狗,他在撒谎。我和哥说黄毛撒谎后,哥笑着点头:“嗯,他撒谎,不和他玩。”
两辆摩托车一前一后地开走。到江边的一个饭馆子外停下。一个长得胖胖的大叔走出来,他光着膀子,手里拿着一大盘肉和两瓶酒。
黄毛凑跟去,喊了声爸爸。邹记饭庄在这里一开就是十五年,今天是第一天营业。十五年后,我带着章言礼去吃饭。章言礼三岁零三百三十六个月,我三岁零二百四十四个月。他靠着饭庄生锈的栏杆,边抽烟边喝酒。我把外套搭在他身上,趁着邹老板去厨房,偏过头吻他。他闪身躲避,烟味在我的舌尖留了许久。我站在他旁边,没敢再喊他哥。
那天的晚风很轻,像蒲公英在金九时节飞向给天空的吻。我和章言礼在二层的小出租里做了。三峡牌的电风扇,呜呜地吹着。桌上摆着两片西瓜,地板摆着两双拖鞋。章言礼趴在床上,叫我小蘑菇。
他刚从栎阳出差回来,我没舍得他走,于是缠着他,将他拽到床上接吻。我们满头大汗,汗水比蜂蜜还黏人。章言礼伸手,手心按着我的额头,将我额前的碎发推起来,露出我额头上的疤痕:“这么多年,也长好了。”
我笑了下,说当然。章言礼抬起头,来吻我额头上的疤痕。他说:“唐小西,去过自由的日子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当。你是聪明人,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择。”
我呆愣地还维持着将他圈在怀里的姿势,他从我怀里离开,穿好衣服和鞋子,离开。我像是一朵长在床上的蘑菇,没有供养我的养料,我难受到几乎要死掉。
今天,邹记饭庄刚开业。黄毛叫了好多朋友过来帮忙。有的收拾桌子,有的帮忙抬架子和棚子,还有的在旁边喂小鸭子。喂小鸭子的叫多多,是黄毛的妹妹。多多今年六岁,眼睛生下来就看不见。
因此多多没有上学。
我把章言礼给我的棒棒糖分享给她。她戴着粉色的兔子眼罩,手里捏着我的棒棒糖,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得像一朵花。
吃饭时,多多挨着我坐。我挨着章言礼坐。黄毛说:“章言礼,你看你像不像是小孩子的护卫队队长?”
黄毛拿了酒杯,给章言礼满上。淡黄色的酒液,在淡黄色的黄昏中,开出白色的酒花。
章言礼喝醉酒,黄毛说他开车送章言礼回去。他拿了件外套,披在章言礼身上。我抓着他,要跟着。
“小孩儿,你自己找不找得到回去的路?”黄毛问。
我点头。
“那就自己回去。”他说。
我抓着章言礼的手不放:“我要跟我哥走。”除了我哥,我谁也不信。
黄毛一把捞起我,夹在咯吱窝下,一手牵着章言礼,上了车。章言礼被我和黄毛挤在中间。我抱着章言礼,脑袋在章言礼的后背上拱了拱。
黄毛边开车边笑话我,说:“小孩儿,你真这么喜欢你哥啊?你知不知道,他可吓人啦~”
黄毛用逗小孩的语气说。
我不理他,我只喜欢我哥。天下第二喜欢,第一喜欢的是姥爷。
章言礼住在城中村。那是比我家的房子还要破的地方。那栋房子周围的其他房子,几乎都没人住了。
黄毛把车停在一个生锈的铁门前。他扛着醉酒的章言礼往里走。我跟着后面,捡章言礼兜里掉出来的零钱和打火机。哥哥会爆装备了!
我跟着上楼,左顾右盼。
黄毛说:“这是章言礼他妈留给他的房子,后来他妈跟人走了。他就自己住这儿。前几年,政府把这里划为危房,大家都搬走了。这几栋楼里,只有章言礼在住。”
“没有人管他吗?”我问。
黄毛说:“管啊,一开始政府的人来管,不让住危房。后来章言礼的姑妈也来管,章言礼不听。”
黄毛走了。章言礼睡在他自己的床上。我接了热水过来,给他拧了热帕子,帮他擦额头和胸口。兔子绣球放在小桌上。旁边还躺着半包香烟和打火机。我拿了一根,捏在手里,学着章言礼的样子,点燃烟,嘬嘬嘬地吸烟。因为我吃太饱,肚子被桌子卡住。
我挪了两下,深吸一口气,才从桌子和椅子之间逃出来。我刚嘬嘬嘬地又吸了一口烟,就见章言礼已经坐起来了。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很凶:“谁让你动我东西了?”
我把烟还给他:“我不动了。对不起哥哥,你别生气。”
章言礼挥开我的手。烟头掉在地板上,挣扎几下,被我一屁股坐下去,彻底跟被坐死的灰色蛾子一样,不再动弹。我的屁股被烫到。
我起身去抓章言礼,被他再次挥开。我的额头撞到桌子边儿。小孩子的皮肤嫩,刚撞上,额头就出了血。
我爬起来去捉章言礼的手。这次他没有挥开了。
“哥,我就是好奇,我不动你的东西了。你别生气,别生我气。”我像一只小章鱼,急迫地去抓他。
他捏着我的下巴,左右瞧瞧,看了眼额头:“不疼吗?”
“疼……”我低头,不敢去看他。
章言礼给我贴创可贴。他用酒精给我消毒,拿了棉花擦掉血。我从他的创可贴里,选了白色小狗图案的。他给我贴上,我说我下回还要。
章言礼抱我起来,让我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他很认真地和我说:“以后别喊我哥了,也别跟着我学。不准偷东西,不准学抽烟,不准学我跟别人打架。小孩儿,你懂不懂?”
我眼睛一眨,眼泪掉下来。有点微胖的身体,因为啜泣而像果冻一样,duangduangduang地晃起来。
晚上九点多。有人敲门。章言礼把我藏在卫生间。
是来要债的人。章言礼和他们在外面吵。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他们打了起来。章言礼只有一个人,来要债的人至少有三个。
我用力敲卫生间的门,因为身体微胖,惯性比较大,卫生间的门歘的一声往外倒了。外面的大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嘴里几乎能塞得下鸡蛋。
章言礼被摁在地板上。我跑过去,右腿追着左腿跑。我拦在章言礼面前,大声喊:“不准欺负我哥!”
陈未平半蹲下来,摸我脑袋:“章言礼是你哥?”
我嗯呐应了一声。
“你姓什么?”
“唐。”
“冰糖葫芦的糖?”
“不要‘米’的唐。”
陈未平说:“你姓唐,他姓章,他怎么就是你哥了?”
章言礼的爸爸欠了陈未平的钱,后来章言礼的爸爸跑了。陈未平自己媳妇儿在医院里动手术,因为缺那十万块钱,最后无奈放弃治疗。章言礼的爸爸跑了后,他的妈妈因为抑郁,紫.砂了。
这是章卉阿姨告诉我的。我知道后,决定要对哥哥更好一点。他有一点惨,比我还要惨。
陈未平搜了五百块钱走。章言礼从地板上坐起来,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我站着去抱他:“哥哥哭吧哭吧不是罪,我不笑话你。”
章言礼后来送我回去。在我家门口,章言礼对我说:“别叫我哥了,我很坏的,以后在路上见到我,就当不认识我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