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他坠落(56)

　　左右看了两眼，他在对方的左耳廓里有一点半干的血迹。
　　“怎么回事？”霍岩山心里一惊，怀疑是方才自己那几巴掌震坏了对方的耳膜，“耳朵痛不痛？”
　　霍今鸿不声不响地仰头看他，灵魂仿佛已然出窍。
　　霍岩山松开手，心里忽然涌起无尽的悲哀。他确是杀不了霍今鸿，哪怕对方做出这般不可原谅之事，他震惊，心痛，气得发疯，但依旧狠不下心来“公事公办”。
　　——这真的是白项英在报复我吗？
　　——不，是他……是他在惩罚我，一切都是报应！
　　.
　　霍岩山把霍今鸿关进一间废弃的兵舍。
　　天亮的时候小孙带着水和食物去看他：“你耳朵怎么样，司令说要是还流血就让医生看看。”
　　霍今鸿垂头坐在墙角，像是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小孙又重复了一遍，停顿片刻叹息道：“小霍……白副官的事，司令不会再追究你的罪过了，你以后别再做对不起他的事，司令这回真的……很伤心。”
　　霍今鸿听见熟悉的三个字，这才稍微有了些反应，头抬起来，脸皮上糊的血还没有擦净。
　　“白副官人呢？”
　　“没抓到，应该是找不回来了。”
　　“还在找吗？”
　　“过了今天应该就不找了，济南那边时刻都有新消息，司令不可能把心思都花在抓人上。”
　　霍今鸿得到答案复又低下头去，没有表现出一丝失望或者欣慰，身体如雕像般静止在了那里。
　　小孙也不知道自己刚刚说的话对方有没有听进去，沉默过后再次传达霍岩山的意思：“耳朵是要紧事，痛的话就叫医生看看。”
　　“没事……”霍今鸿轻声应了一句，随后微微侧头，像是在感受耳朵里的知觉。
　　左耳确实是受伤了，他不知道是怎么伤到的，但是跟霍岩山的那几巴掌并无关系。
　　对了……是在洞子桥下，刚得知哥哥已经逃脱的消息。那时候他急着确认对方是否在附近，会不会正从别的方向过来找自己，因此不顾一切地寻找，强行把听觉扩大到了极限之外。
　　五百米，六百，七百……耳膜像是要撕裂似的疼痛，千千万万个声音一齐钻入脑中，仿佛再多一点点就能将身体撑碎，可他依旧往前跑着，生怕停下脚步就会错过哥哥的背影。
　　最后耳朵终于不堪重负地轰鸣起来，剧痛侵蚀了他的神经，他不得不挣扎，翻滚，大声吼叫以抵抗从脑子深处传来的杂响。
　　等回过神来一切都结束了，周遭陷入可怖的寂静，直到抬头，左耳缓缓淌出一股热流。
　　白项英始终都没有出现。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哥哥撒了慌，他冒险去指挥室拿的不是开手铐而是开金库的钥匙，对方从一开始就打算撇开自己独自回宅子里拿钱，然后逃跑。
　　“无论多晚我都会来找你”，这句话也是假的。
　　——是啊，早就已经知道了，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马上就要到了呢？我们会在那里碰面，无论多晚，然后去一个全新的地方生活，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是吗？
　　——白阳河水库往东半里洞子桥，我记住了，我会在那里等你，无论等到什么时候。可你在哪里呢，哥哥，为什么我听不到你了……
　　——不，你不会来了……
　　小孙站在门口眼看霍今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在对着虚空说话似的，面目狰狞。他忽然害怕起来，心里生出一股道不明的不祥之感。
　　“小霍……”犹豫再三他还是走了过去，一只手轻轻搭住对方的肩膀，“有一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
　　“白副官在勒晕小五之前叫他转告给你一句话，小五醒来之后只跟我一个人讲了这事。”
　　霍今鸿抖了一下，缓缓朝他扭过头来。
　　“他说……你跟着司令将来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我会活着，你忘了我吧。”


第65章 61 焦土【上部完结】
　　偌大的青岛市，想要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更何况开战之际，警察署和领事馆都停止了运作，没有人会花精力掺和地方军内部的私事。
　　白项英就这么消失了，从此杳无音讯。
　　霍今鸿被关在密不透风的兵舍里，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常常是刚打完盹就坐着冥想，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小兵送去的饭顿顿吃尽，问他问题则是闭口不答。
　　霍岩山不信他对白项英的行踪全不知情，想严刑逼供自己下不了手，就让顾长海去逼。
　　顾长海去兵舍看了一眼，见霍今鸿人不人鬼不鬼，神态样貌与半个月之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心想凭啥要我来接烂子，小疯子万一记仇怎么办，再说现在就算问出东西白项英也找不回来了！
　　这份棘手的差事滚来滚去最后落到了底层小兵手里，小兵们有苦难言，装模作样赏了霍今鸿两顿鞭子。后者始终低着头，举止间散露出来的阴沉的气息令动刑者发怵。
　　就这样又过了大半个月，前去送饭的小兵发现房间里空荡荡的，人不知去了那里。
　　小孙接到消息前来查看，找了好大一圈才确定霍今鸿是撬窗逃走的。
　　这兵舍原本有窗户，几年前改建的时候用木板从里面封了起来。眼下固定木板的钉子被卸了一半，木板只是虚虚架着，只要没人动它就看不出后面的窗户被撬开了。
　　不知道霍今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逃跑的念头，这么多天了，无论是霍岩山，送饭的士兵还是自己都没看出丝毫端倪。
　　小兵问接下来该怎么办，是马上派人搜捕还是先等霍岩山的命令，小孙沉默良久叹气道：“我去通报司令，你们先往东边去找找。”
　　没有意料之中的惊讶和慌乱，仿佛这个结果早已注定。
　　四年，霍今鸿逐渐从一颗顽石磨成锋利的武器，同时却也成了霍岩山的软肋。这把武器，若不能彻底为霍岩山左右，那么留在身边早晚会给他，给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带来伤害。
　　所以，走就走了吧，原本他就不属于这里。
　　.
　　夜里霍岩山回到司令部，带回了中央政府示意青岛地方军全员内撤的消息。
　　开战之初日军的主要目标还是沪宁和太原，上海失守之后战局扩大，青岛的地理形势防守困难，眼下除了撤退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
　　营长以上全部聚集在指挥室商量对策，会一开就是两个多钟头。结束后小孙抽空告诉他霍今鸿撬窗逃走至今下落不明的。
　　霍岩山原地站着，良久才木然回头：“……不见了？”
　　“傍晚发现的，大概逃了有三个钟头。”
　　“派人去找了吗？”
　　“小王带人去了，目前还没找到。”
　　“呵……”霍岩山回过身去，低头像是对着地下笑了一声，“你看看，他们这一个个的……”
　　“司令……”小孙听出对方话中酸楚，却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能说些什么。
　　“接着找！”
　　“是。”
　　霍岩山摘下武装带，抬腿往休息室走去：“找到了告诉我，找不到就继续，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们谁也别进来。”
　　小孙在司令部守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微亮也没有得到关于霍今鸿的任何消息。
　　大约五点钟的时候济南传来电报，省政府和军队已经连夜启程，韩主席令各地方军配合政府机构迅速撤离。
　　省会一旦沦陷，日军追踪而下，青岛便成四面受围之势。情况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顾长海等人纷纷催促霍岩山下达下一步指示，然而休息室的的门从里面反锁，任众人如何叫喊都毫无反应。
　　小孙将顾长海拉到一边：“顾营长，司令心情不好，给他点时间一个人静静吧。”
　　“静个屁静！都火烧眉毛了，他要不上西天静去！？”
　　“小霍昨晚刚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