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小楼(18)
可是,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自己的爹,在冰冷的河水里泡烂,被鱼啃食啊!
“八千块……”陈秀撑着瘦削的身体,“别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三千你都拿不到。”
周旭的胳膊搭在沙发背上:“那就拿不到呗,你找别人不行,非得来求我?”
这话别说陈秀没法接,连一群警察都沉默下来。
砾川县,无论是公安还是消防,都缺乏专业的水上救援设备,这里风沙大,蜿蜒的河水不似缠绕的纱巾,而是勒着喉咙的麻绳——下面地势复杂,沙坑多水流急,壮年男性都不敢去里面放肆地游个来回,每到暑假,学校总会安排老师值班,盯着不许小孩靠近,生怕不知天高地厚,聚堆游野泳。
但一年半载的,还是会出些事。
而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想起周旭。
他水性最好,只要听说有人落水,别管手头做什么事就往外跑,扎进水里去救命,但意外失足总归不算多,大部分情况下,还是需要拜托他去打捞尸身。
这个时候,周旭就要坐地起价了。
人们纳闷,他又不靠力气吃饭,干嘛锱铢必较地要这笔钱呢,周旭从不解释,也不着急,反正到最后,哭着的家属还得来求他。
周旭敲的最狠的一笔,是一万五。
那是千禧年间的一万五,能做很多的事,足够一名高中生参加七天六夜的旅行团,舒舒服服地畅游偌大的美利坚,也够买下一块安静的墓地。
别人不知道,但是阿亮知道,那对父母迫于舆论的压力,再加上对未知玄学的恐惧,请周旭打捞女儿的尸体,父亲在岸边跳着脚骂,赔钱货死了也不安好心,就是不想让弟弟过一个好的暑假!
阿亮不明白,那个自尽的老头不是有钱吗,另外也有儿子,为什么只让女儿为了八千块钱发愁?
那些人说话太快了,他反应不过来,看不懂,周旭就递给他几块糖,说吃这个吧,别管那些脏东西,阿亮将糖含嘴里,不再盯着别人的口型看,只看眼神,要是有不屑或者鄙夷,他就冲人龇牙。
“那你让我怎么办,”陈秀突然咆哮道,“我弟弟陈建军被你们抓走了,爹都说了一命抵一命,你们不许,还要枪毙他……都是你们逼的!”
她说着就哭起来,抓着桌子上的水杯往周旭那砸,目眦尽裂:“你也逼我,你们都逼我!凭什么啊!”
那杯水没能泼出去,旁边的民警控制住了陈秀,却无法阻止她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可能太苦了,憋得太久了,她像是要把呱呱坠地时的哭声也算上,倾尽全力地,声嘶力竭地:“凭什么——”
……
周旭在池子那洗了把脸,吐出口气后,才走进厕所。
这次调解,地点在离河最近的一家派出所里,厕所挺干净的,一边是小便池,另一边则是隔间,空荡荡,只能听见窗外的暴雨声。
周旭刚站定,就听见了厕所门“吱呀”一声,他没在意,伸手扯下拉链。
男人都这样,解决问题的时候不喜欢离人太近,朋友也不成,别扭,尴尬,不自在,除非是熟人开玩笑比大小,或者就是……
周旭还没开始呢,“唰”地一下给拉链拉回去了:“你干什么!”
咫尺之遥,方秉雪没抬头:“上厕所啊。”
周旭怒道:“神经病,离这么近你尿得出来?”
“你能不能换个词,”方秉雪淡淡的 ,“只会这么骂人,行不行啊你?”
天地良心,从来都只有周旭问别人行不行的,还是头一遭被人呛回来,偏偏他这会卡了壳,只会恼羞成怒地瞪人:“方秉雪!”
“哎,”方秉雪笑了,扭脸看他,“旭哥。”
第14章
这还是周旭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讲真,前天晚上,方秉雪犹豫了下,要不要说自己的真名。
他执行任务的时候,一般都信口跑火车,随便给自己起个什么名字,越普通越好,最好是能从脑皮层上自然地滑过,转头就忘。
包括最开始在周旭面前,方秉雪也是轻声细语,一副没什么存在感的懵懂模样,和他平日里的形象完全不同。
但是这一切,都在他喝多了,拉着人家说你闻闻啊我可香了时,戛然而止。
更可怕的是,方秉雪不断片。
当时,暴雨如注,屋里是洁净而廉价的香皂味儿,周旭的身体挡在门口,回头问他的名字。
“叫……方秉雪。”
“嗯?”
他说:“秉持的秉,下雪的雪。”
周旭点头:“挺好听的。”
……不过,当时觉得好听,不影响他这会连名带姓地凶人家:“方秉雪你离我远点,干什么呢!”
“都说了上厕所,”方秉雪脸上还带着笑,“这里你家开的,不让用?”
这个笑有点坏,有点挑衅,下雨天冷,他穿着毛衣和卡其色长裤,可能怕被溅到泥水,裤脚往上卷了道边,露出一点点脚踝,跟个来单位实习的应届生似的。
不对。
周旭突然眼皮子一跳:“你怎么在这?”
这可是派出所,外头大雨瓢泼,这外地来的破小孩儿怎么回事?
方秉雪随意道:“我来上班呢。”
话音落下,就听见一声明显的嗤笑,周旭往旁边退了好几步,眯着眼看他。
公安局周旭不常去,但是河边这派出所他熟,别说里头的警察都有谁了,院子里的狸花和橘猫多久打一次架他都清楚。
方秉雪慢悠悠地收回目光。
人都有先入为主的毛病,当周旭笃定他刚才那句话是开玩笑,就不会再把他和警察相挂钩——方秉雪现在还不想暴露身份,虽然有些对不住,但交浅言深,不是个好习惯。
他俩还没熟到那地步。
周旭不打算继续耗着,但他也没地方去,调解室里乱糟糟的一团,就趁着上厕所出来清净,没想到遇见个祖宗,给他烦的够呛。
“你去哪儿啊,不上厕所了吗?”
“是不是要找地抽烟,能不能带着我?”
“我不敢在这瞎跑,怕警察给我抓了……哥,旭哥,你别走啊!”
周旭揪着方宇未岩秉雪的胳膊,给人拽到厕所外面了。
“砰!”
厕所门被砸得震天响。
“哎,”方秉雪摇头,“破坏公共设施还得赔,使那么大劲儿。”
片刻后,周旭黑着脸从厕所出来,洗完手,扭头就走。
走了几步,站住,转身,伸手按在方秉雪的脑门上,往外推了推:“再跟就揍你。”
“你听我说,”由于这个动作,方秉雪的脸被他的手挡住大半,微微上扬,就露出个小巧的下巴颏,“我最近在写一篇新文报道,想采访一下你……调解室那说跳河捞人什么的,怎么回事啊?”
周旭给手收回来了。
他就知道。
在周旭心目中,警察最烦,记者当仁不让排第二,缠人,闹腾,赶都赶不走,他之前有几次被堵着要求采访,说我们不拍照,就给事迹登报行吗?
周旭说,不行。
年轻的记者被噎得够呛,反复说着荣誉和意义,口干舌燥。
可对面的狗男人充耳不闻,态度嚣张,他似乎没有过青春期,也没为钱和生计发过愁,举手投足一派粗野,哪怕穿着松垮的背心或者廉价西装,也能感觉到这人一身硬骨头的张狂。
这会面对方秉雪,说话依然不怎么客气:“你没跳过河?没新闻就写自己的,行不?”
话音落下,方秉雪脸色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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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三点,周旭回到调解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阿亮被他赶回去睡觉了,这里又吵又呛的,越待越没意思。
尤其是现在,烟也抽完了。
周旭干脆把外套脱了,往脑袋上一搭,躺下睡觉。
“这环境你睡得着吗,”李文斌叫他,“老闫说不定就过来,再聊聊,调解完咱得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