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锢日出(3)
嗒、嗒、嗒。
鬼使神差地,他回过头,那个男人握着伞轻点地面结束最后一声敲击,立在他站过的位置取下那本只被他翻阅过导言的《安全边际》。
戚缈的胸腔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拉了下。
其实他摆得准自己的定位,他身上烙着纪家下人的印记,必须无条件接受纪家为他亮明的选项,如同曾经前桌女同学的那句无心玩笑,他得当一个遵从既定程序的机器人,不允许拥有偏离的选择,自由永远是无稽之谈。
热忱的事物、多余的情感、反抗的念头,全都要谨慎地藏起来。
担心再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折返上前把看中的书从人家手里夺走,戚缈及时收回眼,转身向书店门口跑去。
一到店外,迎面的寒风便将他乱七八糟的想法吹散了,他后知后觉在接纪明越电话时所做出的古怪行为可能成为了别人眼里的笑料,戳在店门口复盘了下自己那套拙劣表演,他都感觉尴尬到浑身发麻,继而加快脚步跑离书店,希望从此别再和那个人碰上面。
戚缈边拉车门边点进通讯录置顶的号码,还没拨出去,纪望秋就极有默契地打了进来:“小管家,你吃过饭了吗,待会不用去造型店了!”
门窗封闭的安静车厢反衬得电话另一端尤为喧闹,人声混着强节奏感的音乐,戚缈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在哪?”
“我自个打车来‘井底’啦!” 纪望秋拔高的嗓音掩不住兴奋,“看表演呢,估计一时半刻走不了,你要不在外面逛会儿再来接我?”
“你怎么——”
“啊对,得给你发个定位,”纪望秋语速飞快地打断了他,“就在学校附近,但这地儿真不好找……”
尾音渐淡,纪望秋的声音很快被噪声淹没,紧接着拉长的挂线忙音吞咽掉所有嘈杂,而戚缈已经心急地发动了引擎。
屏幕一亮,是纪望秋弹过来的定位,戚缈没听太清电话里对方提的地名,但绝对跟定位显示的“静晖路13号”毫不相干。
戚缈是格外注重秩序感的一个人,偏偏纪望秋从思维到行动都跳脱得像一支失控的秒针,他不得不追逐着这支秒针,还要强迫自己将脚下的每个刻度都走得合理。
跟随导航前往静晖路13号途中,戚缈把周边所有娱乐场所都搜集了解个大致,边瞄电子屏还边从口袋里摸出颗椰子糖剥了纸扔嘴里。
直到下车后转悠了一圈,他才发现平台照片里高端大气的“井底”,实际是挤在静晖路这条老街尽头的一个地下酒吧,与一栋名叫“登顶”的三层小宾馆相依,门头招牌发着昏黄色的光,远没有宣传图那样亮眼。
洞开的双扇木门及周围的墙壁长满新旧交叠的海报和城市野广,门内霓虹乱闪,依稀照亮通往地下的狭窄楼道,没有贴砖的水泥台阶也遍布着怪诞鲜艳的涂鸦,放眼望去找不见一处干净的空白,仿佛一切张扬恣意的元素都在与昏黑做对抗。
戚缈楼梯都下一半了,想起纪望秋与定位同步发来的表演结束时间,又抓着扶手生生刹停,脚下被“安全出口”的灯牌泼成一片幽绿。
现在离那个时间也就差一刻钟左右,也许他可以退回去,再等等。
毕竟纪望秋不爱被困,而他也不想活成一个不近人情的笼子。
于是戚缈就真的退了回去,这条老街不算宽阔,宾馆外仅仅划分了六七个车位,停放的却都是些吸睛利器,他站到离酒吧门口最近的仅剩一个空位上,又往嘴里塞了颗糖,思绪放空地看着地面用白漆书写的不明编号。
手心攥皱第三张糖纸的时候,戚缈叹了口气,决定还是下去看一看。
这念头刚冒出来,前方那敞开的门洞内就有人影一晃,闪出个跟纪望秋一样穿得不冬不夏甚至是同款的人,等那人走近了,冲戚缈歪歪脑袋,戚缈才发现这顶着一头粉发的男生不正是纪家小少爷!
“小管家,你这一副认不出我来的表情很打击我。”纪望秋呼噜了把自己的头发,“不好看吗?好看的吧?”
“好看的。”戚缈马上给予肯定评价,“就是有点震惊,为什么弄这个颜色?”
“够惹眼啊,保证扎在人堆里也能一下子被瞧见,嘿嘿。”纪望秋看看手机,瞪大眼笑不出来了,“我去,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催一声呢……不对,我哥打来两次全让我漏接了,完大蛋,回去又得挨他一顿输出。”
他说着脚下就急了起来,戚缈握着车匙跟在他身后,看纪望秋走动时被晚风拂过的浅粉头发,脑海又莫名映现那套月白色的高定。
其实他觉得以纪望秋精致的五官,就算是秃顶也不会影响别人默默对他的脸蛋打高分。
但拥有新发色的纪望秋是那样明媚生动,让戚缈不经意从后视镜中瞥见自己木讷恹恹的脸,都自惭形秽。
启动车子,戚缈问:“冷不冷?”
“不冷,热死了都。”纪望秋窝在副驾玩手机,腾出左手贴了贴戚缈的手背,“真的,我就说蹦两下就能燥起来。”
“怎么蹦?”
“就是……原地蹦,乐队在上面唱,观众在底下嗨。”纪望秋撑着脸少男怀春似的,“那个吉他手简直帅绝人寰令人窒息,我感觉很有必要找机会带你见识一下。”
戚缈想了想,并不认为“令人窒息”是什么好事,也想象不出“帅绝人寰”是怎么个帅法——思考在此处中断,他无端记起今晚偶遇了两回的那个男人,但那人光说是帅也不完全准确,容貌之外,孤高却非傲物的气质更像对方独到的光环。
但还是希望别再碰面,戚缈夹带私心悄悄补充。
轿车滑入纪家老宅的花园侧方车道,停稳后戚缈正欲推门,纪望秋就抓住了他的衣袖:“等等!”
“嗯?”戚缈坐回去。
纪望秋开始一件件摘身上的饰品:“咱俩得换个衣服,要不然被我哥逮着方向开训……”
戚缈想说你哥似乎更爱用眼神训人,腹部一凉,纪望秋凑过来就要掀他的卫衣,他赶紧摁住:“纪少爷,我自己来。”
最终两人在车里互换了除内裤外的所有衣物,戚缈别扭地扯了扯脖子上小狗项圈似的choker,还没适应,纪望秋又把茶色镜片的墨镜朝他发间一别,后仰着端量几眼:“这造型挺适合你呀小管家。”
戚缈无心自赏裸露的锁骨和牛仔破洞下的膝盖,拢了拢没拉链的外套,说:“走吧。”
结果门把手刚摸上,纪望秋再次哀嚎一声,戚缈索性揣起手坐定等少爷发话,果然这人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说:“我书包寄存在酒吧前台忘拿了……”
“……”戚缈拧身扯上安全带,习惯性妥协,“你先回家吧,我替你取回来。”
因为这套不属于自己的衣服,戚缈多了种负重前行的感觉,路上他屡次摸口袋想掏糖吃,毫无意外都是摸了个空,到头来还是不适应、不自在。
夜色太深,戚缈一路无阻重返静晖路,原本打算像刚才那样在外面大路旁找位置泊好车再徒步进去,眼尾不慎扫到后视镜中装扮陌生的自己,瞬间消退了过多暴露在公共场合中的勇气。
直把车开进老街,酒吧门外的空车位依旧无人使用,戚缈挪过去占上,熄火后在车里磨蹭了会,没多大意义地抠了抠膝上不可能奇迹缝合的牛仔破洞,接着自认十分有意义地摘掉头发上的墨镜,这才稍微壮起点胆量下车。
几乎是在戚缈进入酒吧没多久,一辆黑金色的轿跑就紧随后头驶入静晖路13号,宾馆外墙“登顶”的亮白灯光铺洒在线条利落的机舱盖上,随着轿跑在车位前的缓缓刹停,光色穿透挡风玻璃,描摹出被夜色浸润多时的一张脸。
脸一偏,蒋鸷侧首望向昨天买下使用权今天就被无理占用的车位,顿感失语。
懒得费力找失职的管理员追责或理论,蒋鸷推开车门径自走到那辆没礼貌的车前,垂眸掠过前挡风玻璃下的挪车电话牌,低头在手机拨号界面点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