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眼(163)
一种无需言语,却又胜过言语的表演技巧。
这场沉默的戏份要求一镜到底,因此周海和温别雨之间的眼神戏路不能断,一断整场戏就垮了。
“温别雨,你听到周海问你是不是满意了的时候,你先看着他,这里的看不需要太坚定,你就像平时看物品那样去看他,然后听到他说下一句台词,问你是不是把仇报回来了——你才给个实一点的凝注,一定要先凝视,再注视,”费怡将剧本上标好的便利贴粘到叶筝手上,“你要把整个眼神转化的路线走出来,也就是说先聚拢,再去细看。”
导演特地找了个隐僻的角落和两位主演讲戏。三个人都带着做满笔记的台本,费怡站中间,和叶筝沟通完,她又转向顾明益,“周海这里,他看起来是比较温和的,好像不计较、也好像接受了自己脑袋受伤的事实,你要做的就是在温别雨看你的时候,不要回避他的眼神,反而要轻松一点去面对他。”费怡又把另一张便利贴粘到顾明益手背,“镜头是从你这边开始拍,前三秒是定镜,所以你调子一定要定好,这场戏能不能继续走下去就看你的了。你和温别雨是两种不一样的心境,你要稳,要笑,要完完全全的不在意,而不是看起来不在意。”
顾明益拿起便利贴看,上面画了镜头的动线,从左、到右,再平移,叶筝那张也一样,只是摄像机运动的路线有所不同——
周海和温别雨是对坐着的,是以他们视角下的镜头会往不一样的方向走。
棚内有张汶大喊ok了的声音,费怡塞口袋里的对讲机也凑巧有电流声进,摄助说他们那边也准备好了。
“那就过去吧,先试两条。”费怡踮着脚,朝“小房子”里的张汶一扬手,“今天就这一场戏,你们可以慢慢来。”她把落下来的围巾重新裹好,先行走进内场。
黎风闲来到剧组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半夜了,这场戏还没拍完,费怡不让除摄像灯光以外的人进摄影棚,姚知渝只能把黎风闲“请”到叶筝的房车里。
天窗上有水蒙蒙的一层雪水,姚知渝翻过桌上的杯具,用烧好的沸水烫了遍,再往里注入温水。
骨瓷杯底磕上茶碟,带着脆声放到黎风闲面前。
黎风闲只是看着那杯水,没说话。
静了不知道多久,姚知渝把窗帘全部拉拢,手反撑上洗手台,给自己找了粒糖吃,“拍戏嘛,工作需要,又不是故意不理你,您就别气了哈。”
“我没气。”黎风闲说,“我只是想知道他状态怎么样,有没有休息好。”
一问到状态这个词,姚知渝嘴里糖也吃不出味儿来了,叶筝现在的状态说好吧,黑眼圈、瘦身板,看起来和“好”这个字没什么关系;说他状态不好吧,他和温别雨又空前的相称,一场场戏拍下来应时对景,和顾明益放到一起也不会被压戏……
手搭在水台上半天没挪地儿,眼瞅黎风闲面色越来越沉,姚知渝长长地出了口气,“就……非要说的话,不是很好。”
“这么说吧,叶筝没有拍电影的经验,他要演好这部戏的唯一方法就是把自己当成温别雨。”他把烟盒摸出来,叼上一支,刚要打火,又想到这车是叶筝的,在别人车里抽烟不太好,于是打火机又被他收回裤袋里,“他现在入戏时间越来越长,出戏时间越来越慢,你要问我他状态怎么样,我只能说很不好、非常不好。前些日子费怡又让他闭关了十天,”姚知渝捏下烟,“那十天他是怎么过的,我没问,也没敢问。但他一出来整个剧组都知道,这温别雨成了。你能理解吗?”
黎风闲还是没吭声,可看起来好像对他说的话听得极为认真。姚知渝现在真是完满理解了什么叫坐立不安,鞋底屁股都长了针似的,“不过关于闭关这事儿,我还是得帮费怡澄清一下。”
黎风闲视线从水杯上转开,看向他。
“不是剧组强制要求叶筝这么做的。我们和他好好聊过,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方法可行,才答应下来,要是他不同意,我们也不会勉强他。”姚知渝憋着股气把话说完,扛着的肩膀塌下来,“我们看了下进度,如果没有突发意外,下个月月底就能杀青……”
“你就再忍忍吧。”姚知渝说。
房车外逐渐有热闹的人声,应该是剧组下工了,姚知渝扔掉烟,拧门想走,叶筝就穿着件长身羽绒进来了。手里捧着个杯子,热气白茫茫地往上蒸,视线被侵湿,叶筝差点撞到人,怔了下,才看清楚面前那张脸,“姚……编,你怎么来了?”
姚知渝往后递了个眼色,“风闲来了。”外边风冷,他手揣兜里,看了叶筝一眼,“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叶筝说:“我没事。”
“没事就行。那我走了。”姚知渝也没多说什么,门一开就下车,走前还顺便把门带得死死的。
房车里有取暖器,叶筝把杯子放下,脱掉羽绒服,挂门背后,脊背弯下去,拍了拍衣服上的雪丝儿。
太瘦了,棉质衣料上都能透出骨峰的形状,黎风闲走到叶筝旁边,拿过遥控器,关掉天窗的遮光板,搂住他一把就能被环住的腰,“转过来,看着我。”
顶灯只有微微的亮,叶筝还是那样,头低着,一手拉住羽绒服的袖管,用纸巾去搌上面的水印子。
“我刚卸了妆。”叶筝说,“黑眼圈很重,不好看。”
黎风闲却依旧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过身来。叶筝便不再动,手垂着,尖瘦的下颌线埋在阴影里,嘴唇发干发白,眉眼在灯光下显出一种病弱的疲色。拨开前额漏下来的发丝,整张脸似乎都能被黎风闲用手掌遮盖住。
伸手将叶筝眉间的皱痕抚平,黎风闲看着他,好一会终于说话,“没好好吃饭?”
“胃口不好。”进了房车这么久,叶筝好像现在才感到放松一点。他也抱住黎风闲,想从他身上汲取温度那样,依靠住他,“别担心,没事的。”叶筝摸着他的后背,“这几天都没找你,我——”
“叶筝。”黎风闲低下头,吻他一下,“如果这是你的工作,你希望这么做,我不会反对你。”他双手穿过叶筝腰际,用一种接近觳觫的力度,把他揽得更紧,“但至少,你要让我陪着你。”
叶筝抬起头,迎接他的,是比刚才要深入许多的吻。他的手指在黎风闲背上游移,那些他触摸到的,好像不止是衣物布料,还有下面的骨骼、血和肉,仿佛这一瞬间,用这一个吻,他们粘合成了相同的人。
患得患失、敏感脆弱,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刚进入闭关的那两天,叶筝烦躁到了顶点,没有手机、没有可以和外界联系的方式、没有人来看他,他就这么躺着,剧本都读不进去,文字不再有记录事件的意义,他无法从那样的一个个字里,获得信息、获得喻义,一个陌生狭仄的空间,车声、狗叫、不知道哪户人家外放的黄梅戏,只要是进了耳朵的声音都能让他分神。
到第三天,他才记起要吃点东西,把全风送到门口的菜和肉都熬成粥。肚子里有食物了,人也精神点,叶筝再拿出剧本看,开始不断不断地模拟温别雨的思维、生活。
神经高度绷紧到了一定程度,时间的界限会变得模糊,要不是费怡来接他“出关”,叶筝都不知道原来十天限期已经到了。手机归还到他的手里,可他已经没有想要开机的欲望,走出门的那一刻,他甚至听到有个声音在很远的地方问他,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谁?
叶筝想了很久。
回到拍摄场所,Linda边给他遮黑眼圈边摇头叹气,姚知渝看到他也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当然了,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叶筝想,他们当然是这样,因为他都快认不出镜中人原来是自己了。
两颊浅浅凹陷下去,头发垂顺地贴在鬓边,眼睛无论是望着谁,都给人一种心不在焉,像在恍神的错觉。
但叶筝知道,这样是最好的,他不能再停下来。于是当他带着这样的状态坐进摄影棚里时,很微妙地,他感觉不到摄影机的存在了,有一张膜在外层裹住了他,两堵墙冰山一样夹住他,也许是他多观察了一样东西几秒,四周居然戚戚然向他坍缩,所有的人、灯具、器械、临时搭建的房屋,都成了一张过曝的底片,到处都泛着怅然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