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眼(91)
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雨势经已一发不可收拾。
入场时工作人员派发的雨衣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几乎所有人都动作划一地展开透明雨衣往身上套。
姚知涏先前手贱把雨衣拧成了一根应援棒,跟风晃了半天,现在是死活也抖不开来。黎风闲只好把自己那件罩到姚知涏头上,再拿过他手里那根蔫掉雨衣棒子一点点向外解。
或许是出于成本考虑,雨衣材质轻薄,和超市里连卷的一次性保鲜袋差不多,稍不小心就能抠破个洞。黎风闲只得轻手拆着。
姚知涏一脸苦相地顶着雨衣,转向被浇透了的黎风闲,合起双掌:“哥,我的!对不起!”
“把雨衣穿好,别感冒了。”
“收到!”
吉他声虚虚地压在雨中,雨丝浃髓沦肌地往黎风闲身体里钻,穿透性的冷意浸没每一寸皮肉,像一把刺刀在筋节间挖动,分辨不出哪里疼。
待他解开雨衣,抬脸看向舞台时,雨水延着卷曲的睫毛向下滑,晕湿了视线。
各色灯火薄浪般淌过,灯效被雨帘冲得游散,每道斜射|出来的光束都跟蜻蜓半透明的翅膀似的,薄弱地包裹住舞台中央的人。
极轻极轻的乐声渐渐大了起来,唱者双目轻闭,即兴哼出一段旋律,他侧低着头,发尾和衣物间露出的那节颈线白得过分,远远看,不知是汗还是雨滴,在他身上闪闪发亮,散发着迷蒙虚幻的光泽。
这让黎风闲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看见雪,带点兴奋、带点好奇,带点无知无畏的壮烈感。雪片儿轻轻悠悠,抓一把在手里,松软洁白,是润的,也是冷的。
他盯住冻红了的手心,微微凹着,兜住一小滩水,白絮碎成一块一块渣子,他专心数着飘在上面的细屑,数到十指麻痹,冻伤了手,大人终于拉开他,要他远离危险。他困惑地回头,问,怎么才能知道它是危险的呢?
“危险的事物通常都擅长伪装自己,比如草丛里的竹叶青、无色无味的毒药、不起眼的蘑菇,还有……你手上的雪。”大人告诉他,“你这样长了水疱要去医院看医生的。”
在那之后,黎风闲对湿的、冷的、白的,让他感到疼痛的雪霜敬而远之。这些要素构成了他对危险的第一印象。
而眼下,它们一一叠加在了叶筝身上。
在最好的那一刻。
第72章 玫瑰
“哇草,是等玫瑰吗?哥们儿勇气可嘉啊!”
“服了,所有cover等玫瑰的都翻车了好么?!副歌三连滑除了原唱谁还唱得出那味儿?”
近处管不住嘴的人纷纷议论起了选曲。
“不是,选等玫瑰是咋想的啊?”姚知涏眼角一抽,这首歌刚火那段时间,姚知渝天天瘟神上身一样,没事就来上两句,还别的不唱,净挑战最难的那节副歌,害他半夜做梦都感觉有人在他耳边嗡嗡乱叫——
普通人唱这首歌基本上都是吊着一口气往上顶,真假声换不过来,听上去就跟掐住脖子的鸡似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属于KTV折磨人必备歌曲。
深受姚知渝所害的,除了他这倒霉亲弟,也就剩黎风闲了。
姚知涏偷摸往黎风闲那边贴了点,“哥你猜这兄弟会不会翻车?”
“不知道。”
“跟你说啊,这首歌简直有毒,自带debuff,所有现场翻唱这首歌的人要么跑调要么破音。”
想起后排有参赛选手的亲友团,姚知涏又放低了点声,“知道何梦青吧,上一季声梦挑战的C位,粉丝吹的什么什么魅|惑海妖、月亮嗓星星嗓,结果直播一唱等玫瑰,笑死,说他是车祸现场都抬举车祸了,应该是核|弹现场。”
事情发生于去年年末的某颁奖典礼,一年一度,全程直播,因此何梦青的破音现场被完完整整记录了下来,黎风闲的朋友圈人数不多,但胜在个个都看热闹不嫌事大,由何梦青为首带起来的“玫瑰效应”算是近期热点很高的话题,黎风闲刷到过好几回。
玫瑰效应,指的是凡是翻唱这首歌的人,多少都会贡献出一两则笑料,究其原因,还是这首歌太难唱了,非常考验表演者的唱功,不是有一把好嗓子、好音色就能将歌唱好,它需要歌者切切实实地去钻研、打磨。
临场发挥、台风之流,都是后话了。
能选等玫瑰作为参赛曲目,
“这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真敢唱啊?是不是有点太狂了?”
“是啊,比赛难道不是求稳吗?闹着玩呢?”
有些人像是故意朝他们这边喊,黎风闲眉心微凝,姚知涏紧张地捣捣他,“感觉是来挑事的啊,不会打起来吧。”
后排女孩浅哼一声,“又是那个脑残。”
“算了姐,就让让他吧,校内比赛回回都输给叶筝,我要是他我也憋屈,更别说那谁的白月光还跟叶筝表白了。”
“都闭嘴,好好听ok?”
降雨量在这一刻突然转大。
清润的歌声在雨雾中渐渐显明,像溪涧的鹅卵石,圆全、饱满又柔滑的一块,轻易不被流水冲散。
“基本功可以啊!”姚知涏自认有点音乐天赋,没少跑各路名师开的音乐班,打小又爱跟在姚瑶身边,路还走不利索的年纪就吵着闹着要去看姚瑶练嗓子。
十几年下来,大的牛他不敢吹,随便点评一下歌手们发声还是可以的。
在他看来,歌手入门的第一道门槛,就是要学会轻而不虚。
这不是一件易事,尤其在修音垫音横行的现代乐坛,许多偶像派都不太注重唱功,粉丝也不介意偶像的基本功如何如何,只要不像何梦青那样丢人丢出圈,大多都在接受范围内。
专业人士尚且如此,就别说这种业余比赛了,十个人有九个的尾音都飘出了天际,剩下那个更是从头飘到尾。
轮到叶筝上场,耳目一新的程度绝不逊于沈苏月。
第一段主歌过去,进入预副歌。
“中低音区感觉很稳啊,立体感也够,这么大的雨声都没盖住他。”姚知涏说,“声带机能也太好了点,有这天赋估计羡慕死一群修音怪了。”
惯性下的自言自语,姚知涏一个人也说得挺不亦乐乎。
意外的是,黎风闲这次接他话了,“他的发声是练出来的。刚才那句弱混过度到平衡混,不是有天赋就能做到。”腔体的调用和位置上的调整都很熟练。
“啊。”姚知涏了然,“懂了,努力的天赋怪。”
预副歌只有较短的四句,在副歌正式来临前,观众席像被集体按下了静音按钮。
雨柱冲荡枝叶的声响重了几分。
舞台光效分裂出五六种颜色,姚知涏像是受到某种感应,双击屏幕,拉近镜头,对准表演中人。
“要来了要来了!”姚知涏激切,“咋还坐着呢?他不会想坐着飚高音吧?”
就在人心悬到最高的那一秒,伴奏突然中断,乐声戛然而止。
“我日啥情况?”姚知涏没忍住吸了把气,“bug了?”
台上,叶筝一手截住琴弦,双瞳平扫过观众池,湿透了的头发尖尖粘着一颗颗小水粒,横放在吉他前的小臂放散着一种蒸馏过的净白。
他很轻地笑着,叹了口气,然后黎风闲看见他的目光转了过来——
和他的汇聚到一起,夹缠不清地碰上一下,又匆促分开。
整个听众池一片静,黎风闲仰面看向台中央,直到雨水飞溅入眼,眼球隐隐作痛,叶筝才再次转动手腕。
拨弦、起调。
像是戏剧里大声预告的旁白,告诉众人,接下来是命运的转折,是新篇章的启示。
很多年后,黎风闲仍无法确定那一眼是有心、是无心,抑或只是光影浮转中的一个小小错觉。
四面站着无数个与他穿着相似的人,他们用相似的姿势观摩、聆听。
他右手捏着掌关节,旧伤深处着了凉,痠痛难揉,轻度的热感在皮肤上刚一冒尖儿,又被冷雨淋碎,歌声柔柔暖暖地在人群中巡回,刺热和寒凉交织,好像中和了骨骼下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