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困难综合征(67)
早在小时候,齐霁便理解了一件事——他是被父母抛弃的,没有家人的孩子。
他们擅作主张给了他生命,却又不负责任地丢弃他,留给他一个听起来讽刺至极的名字。
齐霁。
福利院里多得是跟他同病相怜的人,齐霁从未觉得自己有多可怜,至少他身体健全,五官端正,更没什么难以医治的遗传病。好运不会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身上,与普通人相比,他也不过是没有亲人。
齐霁对自己的人生全盘接受,对自己从未拥有的东西并不向往。
既然他注定得不到亲情,那他就好好地爱自己,每一年的生日,他都对着蜡烛虔诚地许愿——
我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不会再有谁觉得我有多么悲惨。
他对福利院里的每个人都保持着笑容,用真心对待他们,也因此结交了一群朋友。他已经记不清童年时最好的玩伴叫什么,只记得他们表面跟齐霁玩得开心,又在背地里议论他,说着毫无根据的坏话。
直到有一天,一个他并不熟的男孩跑到他面前,对他说:“齐霁,我听到他们在说你的坏话。”
“他们说你平时装得那么乖,其实就是想傍个有钱人家早点离开这里……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心里过意不去,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啊。”他小心地观察着齐霁的脸色。
“如果你真的过意不去,你可以选择不告诉我,而不是在这里传完话再让我别放心上,”齐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你跟他们关系很好,不是吗?你想当墙头草,也用不着来我面前表现吧。”
对方顿时恼羞成怒,“你……我好心提醒你,你就这个态度对我?我看他们说的话倒是挺对的。”
齐霁嗤笑一声,转身就走。
那天下午,他一个人在花园里坐了很久。
他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了,只不过别人没当着他的面说,他也不好发作,生完闷气就当过去了。
唯一让齐霁不解的事情是,明明是他们先想方设法地招惹自己,故意惹他生气。等到齐霁脾气过去了,面色如常地找他们玩,对方又勉强地对他说:“你总是突然生气之后又好了,有些反复无常,其实我们都很紧张……怕你什么时候又要生气了。”
话里话外都是在孤立他的意思,齐霁怎么会听不懂。他只是体面地对他们笑笑,再也没有掺和进他们的友情里。
反复无常的人是他吗?
他只不过是不想把关系搞僵,不想太计较这些小事,他们怎么好意思倒打一耙,说是他的问题?
齐霁用三个夜晚的辗转反侧想明白了一件事,他什么都没做错,他只是对错误的人交了心,仅此而已。
在遇见周舟前,他甚至没有幻想过,自己还会结交到可以交付出真心的朋友。他的期盼总是事与愿违,与不切实际的美梦背道而驰。
齐霁以为真心可以换真心,以为只要长大了什么都会过去,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他因为成绩优异,被分到了市里最好的初中,在那里,齐霁自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身世却成了旁人议论的中心。
对一个人的厌恶往往不需要具体的理由,齐霁早就放弃了去深究原因,也不再去想,凭什么他什么都没做,就要承受无数充满恶意的眼神。
也有人觉得他可怜,遇上他时满脸怜悯,目的性极强地向齐霁搭话示好,一副想要拯救齐霁于水火的样子。
可他知道,他们对他好,不是为了向他施以援手,只是因为他的经历足够有代表性,在校园里被欺凌的可怜孤儿,一个完美的受害者形象,满足着他们想要拯救某人的英雄主义幻想。
身处在两种极端中,齐霁的情绪依然稳定如常,这实在过于荒谬,让他莫名想要发笑。
如果那天在巷子里,他没有遇见周舟,齐霁只会收拾好被弄脏的衣物,狼狈地走回家,一觉醒来,依然日复一日地生活、学习,直到他彻底逃离这里,去一个新的城市重新开始。
尽管他的运气总是差别人一截,但,周舟还是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在他的记忆里,那是天气阴沉的一天,周舟的存在抹去了所有阴霾,后来齐霁忘记了那时的绝望,只记得周舟用紧张的声音问他,需不需要他的帮助。
从来只在课间八卦里听过的名字骤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齐霁下意识地想,又来了一个怜悯他的人。
同为被人谈论的对象,他和周舟是两个极端:周舟的人缘极好,身边从来不缺朋友,哪怕成绩普通,老师也十分喜爱他。
假设他是少了点运气的人,那么周舟一定是拥有很多运气的人。
他不羡慕,却也不想靠近他。他谢绝了周舟的好意,想用不友善的态度把他逼走,谁知道周舟跟条黏人的小狗似的,说什么都不愿意滚开。
齐霁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在他的坏脾气面前保持原样,周舟非但没有责怪他的不礼貌,反过来反思自己太过冒昧的错误来。到最后,他不可避免地动摇了,给了周舟闯入他生活的权利。
打动齐霁的不是周舟某句结结巴巴的安慰,也不是他那张被女生疯狂爱慕的脸。周舟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像清澈的湖水一样,映出齐霁的脸。
见识过怜悯的眼神是什么样的,齐霁惊喜地在周舟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没有恶意,没有怜悯,干干净净,不怀有任何目的,只有他的身影。
在与周舟成为朋友前,齐霁先是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去接受周舟出现在他生活里的事实。
答应对方周末去他家里短住,是齐霁一时心软许下的承诺,话说出口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
他不想做言而无信的人,周舟却看出他的勉强,善解人意地说:“如果你不乐意,就不用勉强自己答应我,这样我也不会开心的。”
周舟给了他一把家门钥匙,站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说完这句话,便摆摆手告别离开。
钥匙是周舟留给他的选择权,他给齐霁留足了逃跑的空间,不强求齐霁与他立刻成为要好的朋友,同样也给了齐霁开门的钥匙。
后来周舟才告诉他,他一开始就是特别的存在,原因不详,也许正是因为没有理由,才足够特别。
星期五,齐霁没有去。
星期六,齐霁也没有去。
星期天的傍晚,齐霁握着那把钥匙,站在周舟家门口,站了半小时都没能鼓起勇气敲门。准备离开的瞬间,门突然开了,齐霁与拎着垃圾袋的周舟撞了个满怀。
“齐霁,你来了?”周舟惊喜道。
手心止不住地出汗,齐霁不自然地撒谎:“我就是刚好路过,想起你家住这,就随便转转……我先走了,再见——”
手腕忽地被人拉住,周舟定定地站在那,又用他们初遇时的视线看齐霁,“我刚好要出门买菜,你要不留下来吃顿晚饭?”
“为什么?”齐霁盯着自己的鞋尖,低声问道。
“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周舟歪了歪头,“我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觉得,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和朋友一起吃饭,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我不太需要朋友。”
周舟满不在乎地说:“不需要朋友也没事,你总需要吃饭啊。”
别人都说周舟机警聪明,齐霁怎么看都觉得,周舟是他见过最单纯的人。
上次来周舟家,还是少年强行给他上药那次。那之后,齐霁没再来过一次,他将家视为对方的私人领地,不愿意主动踏入属于周舟的领地,就像他抗拒周舟进入自己的生活一般。
或许对周舟来说,这样的偶遇足够让两人从陌生同学变为朋友,每每在学校撞见齐霁,周舟隔着大老远就开始跟他打招呼,齐霁连装没看见的机会都没有。
齐霁知道自己没再被那群小混混缠上,全是周舟的功劳,他想偿还这份人情,尽量友善地回应他的热情,也会再周舟找他闲聊时说笑几句。
哪怕迟钝如周舟,也看出齐霁跟他相处多少有些勉强,他不甘心地问齐霁:“我是不是有很多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