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之罪(197)
把笔记本推到沈藏泽面前,把他摘抄在第一页上的那段话给沈藏泽看。
——我们没有力量成为善者,又害怕成为恶人。我们既不是白的,也不是黑的,而是灰的;既不是冷的,也不是热的,而是温吞吞的。我们如此习惯于说谎,如此怯懦,模棱两可,在基督和彼列之间摇摆不定,如今就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想要什么,我们往何处去。古代人起码是知道并且做事善始善终——不假仁假义,当有人打他们左脸时,他们决不把右脸送过去让人打。可是,人们相信为了到天上去享福而应该忍受地上的一切谎言,自从那时起,就给恶棍们开拓了一条宽阔的没有危险的大道。
“这是梅列日科夫斯基写的《诸神的复活》里的话。你妈走了以后,我这些年花时间把她留下的那些书都看了。她看书都是边看边思考的,每本书上都有她留下的笔记。这段话被她划出来,但是没有做任何批注。我后来想了很久,你妈为什么会重点划出这段话。”沈义伸手,落在沈藏泽的发顶处揉了揉,像沈藏泽还小的时候那样,或许在他眼里,儿子始终都还是个孩子,“人性的本质很复杂,无论是善还是恶都需要条件并付出相应的代价,很多人不作恶不违法,是因为会危及自己的利益而并不是因为善良。做个善良的好人,其实是最困难的事之一。我不知道林顺安在面对危及自身性命的陷害时,是选择付出代价做个好人,还是选择为了活下去而做个恶人,但起码我跟你妈一样,都认为谎言无法成真,有勇气的人不会是恶人。”
他并不具体了解林顺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沈藏泽了解林霜柏是个什么样的人。妻子豁出性命救下的人,儿子明知道会被指摘也要选的人,那么,他即使做不到相信和接受,至少也要保持客观去看待这个人。
更何况,十一年前,那个孩子曾因为愧疚和罪恶感,那么绝望的在他面前选择自杀。
在怀疑之前,其实他也不认为,那个孩子会杀人。
沈藏泽知道,这已经是沈义能对他说出的,最接近肯定的话,他无法用语言描述此刻自己内心的感受和动荡,却控制不住的红了眼眶自眼角润出湿意。
他们父子间因为当年的凶杀案一年一年的变得关系疏离,可如今,又因为跟当年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模仿案而缓和了关系,让这份沉寂的亲情回温。
他们都是警察,所以更清楚人性复杂,或许对活在世上的很多人来说,仅仅是踏实做人不走捷径不做坏事,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晚上十点多,沈义开车从市局回自己住处,在地下停车场停好车后到电梯间等电梯上楼。
因本就住在离市区较远的郊区,这个时间点四处都很安静,空旷到有些渗人的地下停车场里灯光并不算明亮,甚至电梯间外的照明还因为长期未检修而在几天前就彻底坏掉。
沈义站在电梯前看着电梯从四楼下来,没有在任何一层停留就直接下降到负一层。
“叮”的一声响起,电梯门打开,沈义正要抬脚走进去,却看到电梯里面已经站了一个人。
手枪被握在戴着白手套的手中,黝黑的枪口直指沈义心脏处,身穿黑色修身西装的高瘦男子在电梯内歪头朝沈义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令人熟悉的眉眼微弯,黑瞳映出沈义镇静的面容与挺拔的身影。
“沈老队长,晚上好,我手上有一份你妻子夏蓉蓉死前被折磨的录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观看?”
第一百七十章
Et mon cerveau se comparait aux ciels d’orages, de nuages pesants encombrés, où l’on respire à peine, où tout attend l’éclair pour déchirer ces outres fuligineuses, pleines d’humeur et cachant l’azur.
【我的头脑中好像有风暴来临,黑云压顶,让人无法呼吸,所有人都在等待一道闪电撕裂沉闷压抑的苍穹,好让被掩藏的澄澈蓝天显现出来。
——《人间食粮》安德烈·纪德】
接到报案和出警请求的时候,所有在公共办案区的刑警没有一个人说话。
突然间就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神态迥异地看向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脸色惨白的沈藏泽。
沈义在所住的住宅楼地下一层停车场电梯间被绑架,现场有大量搏斗痕迹以及约400毫升左右的大片血迹,目前法医已在现场进行搜证提取环境证据,虽血液样本分析还需要时间,但根据现场情况以及遗留的个人物品来看,推测是沈义在跟绑匪进行搏斗中受伤,最终被绑匪用沈义自己的车强行带走。
从现场出血量来看,沈义受伤颇重,但因为无法判断具体受伤部位,故而无从得知伤势是否危及生命。
蔡伟齐匆匆从局长办公室赶下来,一出电梯就沿走廊快步去往刑侦支队的办案区,他是一听到部下的汇报就下来,却在看到沈藏泽时突然刹停了脚步。
整整十一年,蔡伟齐再一次看到了那令人不忍的神情。
无助,迷茫,不知所措全都写在了那张苍白的脸上,琥珀色的眼眸瞳孔紧缩着,透出无法掩饰的慌张与恐惧,那种茫然的神色让他看起来像是有点无法理解正在发生的事,可快速起伏的胸膛,绷紧的背脊,垂在身侧哪怕紧握成拳也控制不住发颤的手,无一不在显露出他快要决堤的情绪。
连愤怒都没有,在这一刻,就只有失去所带来的恐慌。
而这样的神情,蔡伟齐在沈义脸上见到过,也不是第一次在沈藏泽脸上看到。
十一年前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十一年后已经是刑侦大队长的青年。
十一年前是挚爱的母亲,十一年后是刚刚才缓和了关系的父亲。
命运以最残酷的方式在沈藏泽面前重演。
缓缓转头望向蔡伟齐,沈藏泽在看到他朝自己走过来时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而后便听到自己那极其木然的声音:“蔡局,我带队去现场搜证。”
“亲人被绑架,按照规定不能继续参与调查。”蔡伟齐停顿了一下,不等沈藏泽争辩便接着说道:“但你不会接受,就像当年老沈也不愿意在小蓉被绑走后退出调查一样。”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十九条,审判人员、检察人员、侦查人员的直系亲属是案件的当事人,那么无论是受害者还是犯罪嫌疑人,都应当遵循回避制度,以避免因个人情感或利益影响案件的公正处理。
并且,即使警察本身没有自行提出回避申请,相关部门或当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也有权要求其回避。
然十一年前,在夏蓉蓉被林朝一绑走后,沈义拒绝回避,坚持继续带队负责调查。
沈藏泽其实不太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以至于他在听到自己的声音后才确信自己有在开口说话:“我已经违规了,不在乎再多违反几条制度和规定。”
蔡伟齐审视着沈藏泽毫无血色的脸,脑中思绪激烈的斗争,片刻后,他重重叹了口气,道:“你去吧,出了任何问题,都有我给你担责任。”
眼前的这个青年,父母是刑警,祖父是缉毒警,祖父跟母亲都是不到五十便在行动中牺牲,外公外婆也已经在前些年陆续离世,如今,除了父亲,他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亲人。
沈藏泽知道自己应该对蔡伟齐说些什么,毕竟办案区那么多其他刑警在看着他,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表情空洞的向蔡伟齐敬了个礼。
明明是自己在动作,可灵魂却仿佛已经不在身体里,被整个抽离出来,漂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带着一队人出发前往案发现场。
四十分钟后,车子开入地下停车场,并停在了警戒线外。
开门,下车,沈藏泽跟站在警戒线前的警员出示警察证,然后拉起警戒线俯身过去。
地下停车场冷白色的灯光无论是在何时都让人感到有种阴森的不适,空气中弥漫着汽油与血腥气混合在一起的铁锈味。法医和负责痕检的技术组早前就已经抵达展开勘察,沈藏泽没有给自己身后的队员下任何指示,只是一边戴手套一边踏入了这个森冷的案发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