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我(113)
“张嘴。”孔洵对沈祝山这样说。
此刻的沈祝山从移植仓出来已经三个月,口腔黏膜破损的问题反复,有时候痛到喝水都会疼。
孔洵用手指夹起来一块圆形的冰块,递到沈祝山嘴边,透明的冰球冒着丝丝的凉意,把沈祝山的嘴唇沾湿,使得他的嘴唇湿润,唇色变深了一些。
沈祝山蹙着眉头,不怎么高兴地张开嘴,含住了那块冰。
嘴里烧灼般的痛感被冰块缓和了一些,没过几秒钟,沈祝山发出“啧”的一声,然后说:“哎,嘴给我冰麻了。”
孔洵这时候又张开手放在他嘴边:“那先吐出来。”
沈祝山把小了一圈的冰块吐回了孔洵的手心。
在某一段时间之前,沈祝山是十分抗拒,非常扭捏面对孔洵的照顾,很多事情爱强撑着自己来,数次对孔洵表明,自己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
这样的逞强到有一次在半梦半醒间,他发现孔洵帮自己洗屁股蛋儿,又涂药,之后沈祝山大受刺激,便自暴自弃起来。
就像这会儿,他把冰块吐出来之后,就又累了,像是被抽掉脊椎的无骨动物一样,软塌塌地靠在孔洵身上了。
从移植仓出来后,沈祝山黑了好几个度,跟去哪个海岛晒了十天半个月似的,又剃了个光头,内心感觉自己非常丑,但是这点心情上的敏感很快被排异带来的不适所覆盖了。
经历了膀胱炎,还有轻微皮肤排异,加上口腔黏膜的问题。
沈祝山的身体一度非常虚弱,甚至走路都需要搀扶,但是由于心理上已经接受孔洵成为自己的男护的心理关卡,他不再逞强地懒做了一个大号婴儿,过了一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因为医生禁止他这段时间外出,在这样免疫力薄弱的时候避免感染,沈祝山没什么太需要走动的地方。
偶尔觉得有些力气的时候,会在走廊里走一二十分钟,连大门都没出过。
而很快,沈祝山的身体,终于开始渐渐好转了。
他的皮肤变白了一些,皮排之后手掌长了一层新皮,一双手显得格外鲜嫩,脑袋上也冒出来毛茸茸一层,看起来先是像一颗板栗,续而又像是一颗弥胡桃,沈祝山摸了摸之后,感觉新长出来的头发,竟然不复当年硬挺,软塌塌,卷曲曲的。
于是十分不满,命令他不怎么伶俐的帮佣孔洵帮自己推掉,许是知道会再长出,沈祝山这次剃头心情都变得不一样。
十几天后头发生出来发茬,沈祝山用手摸了摸,是硬硬的手感,又对着镜子欣赏自己新长出来的头发,一拉脸,一压眉毛,又看起来像个流氓小刺头了,他才心满意足了。
孔洵趁他睡着时,抬手摸他新长出头发,带着股韧劲,让他联想到手掌抚摸过春天刚长出来的草的触感。
因为沈祝山格外珍惜自己新长出来的头发,并不怎么允许孔洵触碰,像是生怕给他碰掉了几根。
沈祝山苟延残喘被折磨到这个时候,终于体会到某种类似于脱胎换骨,迎接新生的感觉了。
他想,不是他这个人反复无常,一会儿想活一会想死的,主要是怕对自己情根深重的孔洵随自己而去了,要是孔洵随自己而去了,那可就麻烦大了。因为杨老师说过,孔洵家里除了孔洵,已经没有其他可担大任的人,到时候博跃要是因为失去孔洵,垮台了,这得造成多少人失业,对多少家庭造成重创,对海市又会造成多大的经济损失。
这是十分难以估量的。
真不是沈祝山危言耸听,实在是,从来乐施好善的沈祝山于心不忍。
沈祝山这次复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
每次出门仿若放风,沈祝山太久没有见过外头的世界一样,趴在车窗玻璃上瞧。
孔洵给他穿得外套太厚,沈祝山坐在车里,把拉练拉开,孔洵在一旁打电话好像又是在忙工作上的事。
等挂了电话,车也停下。
孔洵回头看沈祝山一眼,露出来一个拿沈祝山好像很没有办法的笑容,伸手帮沈祝山把拉练拉上了。
沈祝山说:“你干嘛?我很热。”
孔洵说:“外面有风。”
车门拉开,坐在前面的杨老师看到孔洵帮沈祝山整理完口罩还不够,又给他戴上了墨镜,整个人呈现出来一种严严实实。
原本以为沈祝山要不高兴骂孔洵了,却没想到,杨老师听到沈祝山笑了一声,他说,“我这样好像明星。”
春夏交接之际,海市第一人民医院里的花架长廊里的花全部盛开了,有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病人出来晒太阳。
有几只蝴蝶在花草茂密处来来回回,空气里是还未走完的春的气息。
徐承再次见到沈祝山,发现沈祝山的状态比上次复查时,好了许多。
“哎,徐承。”
沈祝山这时候也看见他了,和他打招呼。
“来复查?”
沈祝山点点头:“孔洵去拿检查单了,可能还要等一会,这地方人少,我在这坐坐晒晒太阳。”
“最近怎么样。”徐承问。
“还行。”沈祝山拿掉了墨镜,并不刺目的阳光洒在他的面颊,他转头看着徐承,开口说:“这事儿还得多谢你,不过说起来那时候我就觉得我们几个里,你最能有出息,你瞧瞧果然没说错吧。”
徐承不知道真心还是假意地说:“谢我做什么,这不是孔洵的功劳吗?”徐承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漠然的脸色泛起一丝倦意,“苟袁不也挺出息的,做医生多累啊,现在医患关系这么紧张。”
“感觉有好几次,孔洵都在监督我,看我的眼神像是只要我对你说一点儿丧气话,他就要弄死我。”徐承摇了摇头,语气像是故意要沈祝山害臊一样:“怕了,怕了。”
沈祝山本来有点儿尴尬,却没想到一瞥眼,看见徐承一摇头,脖子上一闪而过一道很暧昧的痕迹。
那像是一道吻痕。
沈祝山看着他,脑海里不知道想起来什么,他盯着徐承,若有所思地说:“对了,之前我书包里那盘光盘,是不是你放的啊。”
徐承闻言,似乎是有些诧异,他说:“你怎么想起来这事了。”
沈祝山是个没耐性的:“你就说是不是。”
时隔多年,许多事已经物是人非,许多事已成定局,徐承收敛神情,他没再隐瞒,开口承认说:“是。”
“嘁。”沈祝山说:“我就说……”
沈祝山的话还没说完,两人的视野前方,出现孔洵的身影。
孔洵个子高,气质又异于常人,走在人群中非常好辨认,是一个很难以忽略掉的存在。
孔洵身后跟着跟着踩着小高跟的杨老师,她正在把沈祝山的一些检查单往自己的包里收。
徐承知道沈祝山的后半句是不会再说了。
果然,下一刻,沈祝山拍了拍徐承的肩膀:“那我走了哈,回见。”
徐承看着沈祝山离开的背影,在孔洵和他靠近的时候,孔洵抬眼往这边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本来面色很阴冷,结果沈祝山不知道附耳过去悄悄说了什么,孔洵面色逐渐好转了一些。
徐承看沈祝山转过头,又跟自己挥了挥手,表示他们要走了。
徐承望着他们的背影,脑海里响起来沈祝山的声音,他说,我妈就是这么走的,我不治了,两个月以后,沈祝山又说,徐承,我还想活,你得帮帮我。
徐承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到沈祝山这种面子比天大的人请求别人帮忙。
那时候还在冬天,沈祝山还在做二期的化疗,整个人都脱了相,他站在玻璃窗前往下望。
徐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是雨天里打着一把伞,风尘仆仆的来到医院的孔洵。
徐承问:“怎么是他呢?”他理解沈祝山不选自己,因为自己确实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人。
徐承疑惑不解地看着沈祝山,在他眼里,沈祝山始终是个傻小子,应该找个傻姑娘,以后生个傻小孩,过又傻又幸福的一生。
而不是沾染上孔洵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