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下过一场雪(217)
他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等一下,吴乐,你还OK吗?能不能继续?”
吴乐连忙猛地点了好几下头说道,“我可以的,我能行。”
“那就继续吧。”
林远琛没再多说其他,手指进入了病人的胸腔。
手套的白稍微会偏一点米色,探进胸腔内的血肉里穿梭,血色慢慢的将米白包裹林远琛在探查到病人的心脏大血管时看到的景象,撕裂的长度和角度,累及到的血管和瓣膜,的确就如陆洋判断的那样。
“来这里做荷包,这边吊起。”
“好。”
“缝线继续拆。”
“引流管先准备。”
“我这边先阻断,等会儿接,等会儿。”
“赶紧,速度快一点,关珩,速度快一点。”
手上的配合即便是长时间没有做过了,但一上手术台,两双手就仿佛是长在一副身体上,用着同样的思维和动作频率,天衣无缝,高效精准。
终于艰辛地建立起体外循环之后,林远琛微微皱着眉头抬起身,闷痛从胸口向着左边肩膀一直蔓延,甚至带着微微发麻的触感一直折磨着感知。
也许是刚才疾步过来,加上匆忙上台后长时间的弯腰伏低,不适的感觉还在加重,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显露。
“升主动脉到主动脉弓替换,主动脉瓣重建,冠脉旁路移植这些都需要做。”
林远琛跟陆洋对视着,缓缓说道。
“老师带着你,你来主刀。”
第76章 (下)
——接上——
那些过去的,早已被遗忘的日日夜夜仿佛在这一刻都在脑海里变得明晰起来。
在器具上不停训练着打结缝合,一次又一次滑脱,一次又一次重来,到开始计时,开始加快速度。手上每一寸神经感知都需要被训练到极度灵敏,指节的灵活,手臂的稳定度,不能颤抖,不能迟钝。
腥臭的猪心和心管一刀一刀切割,又一针一针缝起。想象,绘画,模拟,重建,他在这些暗色的动物器官上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练习,手上戴着手套,额头上的汗水只能侧着头蹭在自己的手臂上。
直到他的指端和针尖探进了真实的人体血肉。
温热又带着一种莫名的不真切。
理论与脑海里所有曾经构建起来的模型在那一刻,全部包裹住了他的双手,血管肌肉纠缠上抽象的框架,胸骨撑开,暴露胸腔,切开心包,泵动的心肌,流动的血液,陆洋那时候听到的是自己心脏狂跳的动静。
血肿看到没有?你看都这么粗了。49岁而已,你看看,如果不是命大,可能人在来的路上就没了。
话语还依然清晰,手上那份触感现在也都一直记得,陆洋看着自己的老师,听到他沉稳的话语。
“患者年事已高,所以你操作的时候,一定要更加谨慎。”
陆洋手上接过关珩递过来的刀械,也用一样的语气平静地回答道,“是,我知道。”
患者的主动脉根部受累,夹层累及右冠状动脉,导致其开口处内膜剥离,伴随着主动脉瓣交界部分撕脱后的主动脉瓣关闭不全。
头脑里在快速地理清着每一步,陆洋到现在只真正主刀过的主动脉夹层,只有那一例。
刀尖探进胸腔,现在触摸到的柔软皮尐肉带着冰冷——心肌保护液的灌注和冰屑的保护让这份凛冽感从刀尖仿佛一直能传递到他的大脑。
他需要回忆。
回忆起那时候自己的节奏,自己的思路,自己每一寸从指端从针刀上传来的感受。
微微咬紧的牙关,不知道是因为现在需要自己主刀的紧张,还是因为心里脑海里在经历的这场漫长的浴火。
即使痛楚缠着激烈的心境起伏在和已经成为本能的冷静与镇定于身体里争斗撕扯,陆洋的手依然非常稳定,将病变的血管完整地切除了下来。
林远琛一直安静地配合着他,他的眉间还是一样一直微微皱起,没有出声去引导或是提醒,一切都遵循着陆洋的思路,按着他的步骤来。
修剪着手里要做缝合的垫片,就算林远琛没有说话,但陆洋耳边却一直回荡着过去的岁月里一句一句被他久久铭记在心的话语。
按照我这种方式,从一开始就要不断地有大量的临床病例积累,我所有的病人和手术你都要跟,做好归纳总结,我随时都会问。
褥式缝合,将垫片稳稳地固定在血管**,进针后力道恰到好处地拉紧,牵出针头,看着另一双手敏捷地配合着打下一个个结。
不能急,不要慌,每一步做之前先在脑子里理顺,思路一定要清楚。手不要抖!持针!你的持针要继续练!
“来,管道拿来。”
陆洋说着,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人工血管,在无影灯下,这节雪白的管路在一片殷红血色间显得格外晃眼。很快这节人工血管就会缝合进主动脉的切端,重新开通起这条人体内最粗的供血通路。
你的失误现在还有老师替你承担,我既然决定用这种方式教你,那么你出了任何问题,我都必须要有能力补救。但是陆洋,如果没有老师在你身边的话,承担你错误的人就是病人,你一丁点的错漏对病人来说,就是灾难性的后果。
戒尺,皮带,藤条......
辗转与锤炼,不仅仅只是手心的肿痛,身上的痛苦,他的眼泪与迷茫,还有他被硬生生地扳正了动摇与不足。他看着自己在骤雨雷电的包裹下破土而出,风暴般地成长起来,所有的步骤,所有的思维与动作,都仿佛是刻进了肌肉记忆里,生命被人力一寸一寸地从死神的手里拖拽回来。
时光在这一刻贴在的耳边缓缓地呼吸着,答案从来都不是马上就能找到的,总是需要被苦苦追问,被呐喊着怀疑,被双手一点一点地从粗砺的沙石里挖刨,才能稍稍窥见一丝光亮。
虽然一直都走在你的前面,但是总有一天,我相信你会走到老师的前面,甚至找到你自己要坚持的路。
完成带瓣的管道的吻合,陆洋的心境在这一刻慢慢地平缓下来。
手术间的门推开,闫怀峥和颜瑶已经换好了衣服进来,一旁的洗手护士已经拆了新的手术衣和手套正在帮他们穿戴。
陆洋没有抬头,始终专心在自己手上的操作。
林远琛看着两个人上到台边,在他们开口之前,先给了眼神。
不用插手或是换人,就这样做下去。
高难度的连续缝合,在陆洋的手里却像是轻车熟路一般,迅速进针牵出,每一个针眼的间隔都均匀紧密。
人工血管和患者自身血管的端口吻合,哪怕一丁点破口渗漏都会直接导致血流涌动喷出。
但陆洋的节奏行云流水,在林远琛的配合下,如同设定指令的机械一般又稳又快。
一方胸腔空间里的两双手,指端与刀尖在无影灯下不断地来回翻飞,林远琛就像是在面对着另外一个自己。
自己的看家本领,自己在意的细节,自己习惯性的角度和做法,传承并延续在了另一位年轻的医者身上。
在某个瞬间,他甚至看到了那个雪夜里的陆洋。
争分夺秒,决绝又坚定。
他之前就算带着陆洋上了一台又一台主动脉夹层,但这样难度的手术,他从来不敢放手让陆洋尝试主刀。
但小孩子就这样模仿学习,一点一点积累着和理论储备结合起来,在一台台作为助手的训练下,去看去记。
撕脱的血管壁内膜怎么处理,被累及的主动脉瓣如何修补重建,游离左锁骨下动脉时候需要注意哪些要点......所有答案都在每一个娴熟的操作里,要比那时更加熟练更加完美。
“有很多心外科医生不要说二十七、八岁了,四十都还不一定能主刀主动脉夹层。”
颜瑶看着陆洋的操作,都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也有些欣慰地看向自己的师弟。
然而,林远琛却一直都保持着非常平淡的表情。在陆洋微微抬头看他,眼神带着像是带着一点,不确定和期待,在寻求他一点肯定或是鼓励,也被他微微瞪了一眼。
“不要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