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下过一场雪(238)
点头的反应有些迟缓,但关珩依旧紧握着那只有些皱纹的手,耐心地继续着对话,“咱们不要急慢慢来,一关一关来,你要有信心,要相信我,相信我们医生,我们很快就能出院,好不好?”
没有答复,王大姐早已经被病魔折腾得晦暗无光的脸庞渐渐浮现起浓重的绝望,她浑浊的眼睛里在这时候突然涌出一层雾气,在片刻的迟疑之后也没有点头。
关珩双手握着那只有些浮肿的手,声音在层层防护下,音色都有些模糊。
“大姐,你看我一个广东人从上海千里迢迢过来,多不容易对吧?咱们都得有点信心好不好,我虽然是个男护士,可是我很细心,业务很厉害的,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啊,来,咱们点点头,有信心的!”
温柔的语气,带着一点点粤语口音,关珩在这个时候弯下腰,更近一点让病人看清楚自己的眼睛,也伸手轻轻抚开了病人脸侧因为住院多时没怎么打理过的乱发。
女人点头的时候,眼泪也夺眶而出,从她几乎干涸的脸上滑落。
关珩小心地帮她擦去,即使知道病人现在看不到,但还是用力地在口罩下微笑着。
“大爷,刘大爷,我是刚才跟你说话的小关啊,诶诶诶,你手别乱动,接着管子呢。”
“张叔,张叔叔,听得到吗?听得到就抬一下手指,诶好,知道我叫什么就转一下头,对,转一下头。”
......
“这两个病人对信息的反应还是可以的,”走出病房外,关珩在走廊里,跟正打算巡一遍病区的陆洋和另一位主治医生汇报着,“可是十七床和十九床不太行,都稍微迟钝一点,而且十九床现在氧饱和一直上太不来,反反复复,老人家79岁了,年纪比较大,后续我觉得恶化的可能性很高。”
“我知道了,”陆洋看着手上的记录说着,自己的呼吸声在耳际非常沉重,“还有,这里毕竟是普通病房,也只有几个是中症,还不知道3楼具体什么样子,现在先把这里所有的病人情况摸清,晚上开会做第一次梳理,程哥和几位主任现在在危重症那边,到时候也会过来。”
关珩点了点头,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在陆洋要走去下一个病房的时候,却被突然喊住。
关珩叉着腰,“你看我像不像大白?”
“你有毛病啊,严肃点,我看你像米其林轮胎!”陆洋瞪了他一眼,现在毕竟不是在科室,这些说笑的习惯还是得收起来,但下一秒陆洋隔着几层透明的防护,清晰地看到了关珩眼里的动摇和颤抖,有些担心地问了句,“怎么了?”
“没事!上班!”可能是一句玩笑很好地缓解了一下情绪,关珩很快又恢复了状态,“你赶紧继续吧。”
说完,就转身回到了病房,陆洋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也明白了。
护士是最前沿的战士。
每一位护士都有直接负责的病人,就算是之前的工作接触过生老病死,接触过患者的绝望,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去接触正不断滑向生命的边缘,不停挣扎着的患者,每一刻都带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关珩这样内心强大的人仅仅不到两个小时就需要缓和一下了,陆洋隔着玻璃窗看着他回到病房内继续忙碌,知道他现在看上去笃定又镇定的模样下,内心可能已经出现的震撼和冲击。
战斗一直不仅仅是在病房,是在一道道贴满警示标语的隔离门内,在人心里同样是一场艰难持久的斗争。
呼吸间的潮湿感越来越重,闷窒已经让陆洋出现轻微的晕眩,但还可以克服,在摸清楚这片病区所有患者的病情之后,他的头脑经过迅速地整理,开始准备今晚的第一次交班。
陆洋在晚间的会议上见到了已经几乎虚脱的程澄。
“危重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严峻,医院有一部分设备和条件还需要两到三天内才能陆续满足,但我们既然来了,就拿出决心和态度来。”
“接下来这一两天内每层还有本院的医护人员跟我们进行交接,后续就会由我们全权接管这两个病区。”
“同志们,这肯定会是一场艰苦的奋战,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做好严格的防护措施,坚定信心打赢这场战役。”
领队的教授在发言,程澄坐在后面,靠着椅背半闭着眼睛在抓紧时间休息,今晚医疗队会正式开始在病房值班,各组人员,轮值安排也会全部确认下来。
在短暂的第一班接触之后,2楼所有接手的患者相关情况一条条清楚地罗列出来,陆洋在做完了自己那部分内容的总结汇报之后下来,刚坐到程澄身边,就听到对方沙哑而低沉的声音。
“你今晚跟我上3楼,跟着我值夜班。”
3楼是危重症监护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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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苍茫的白色。
从来没有在梦境里出现过这样白茫茫的模糊的色彩。
“不行,喉镜下不去。”
“再试一下。”
匆匆闪过的身影,几乎和炽亮的苍白灯光融为一体。仪器尖锐的报警声,脚步在仓惶间重重踩在地板上的震动声,病人出现憺妄症状后的焦躁与挣动,紧急,匆忙,争分夺秒,动魄惊心。
陆洋的身影在闯入视线的那一刻,格外地清晰却又莫名带着一缕透明。
“头罩!头罩!”有人在惊呼着,治疗车推过来,是插管箱和相关的麻醉物品。
“纯氧先打,先打!快点!换人按,换人!看一下,心跳回来没有,心跳回来没有?”
是陆洋的声音。
“还是颤啊,啧,这怎么搞啊。”
“来,换人,我来,等不了麻科杨医生过来了。”
想要看清楚,想要再看清楚一点,可是视线还是模糊不清。
小心,要小心!在病人口鼻正对的时候,大量的气溶胶,大量的病毒会在这时候喷涌而出的!
他想开口可是喉咙疼得几乎撕裂,眼睛也渐渐痛得睁都睁不开了。
混沌,憋屈,痛苦,撕扯,也许有一瞬间他知道这是梦境,意识渐渐清明起来,他奋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皮就仿佛是被死死粘牢了一样,根本睁不动。
长久的黑暗之后,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一天的陆洋。
在自己的皮带下辗转挣扎,跪在地上都几乎跪不住,满脸的恐惧忿恨又带着悲哀的乞求,而自己完全失控,每一记抽下去的皮带都狠戾又绝情。
“老师,老师......”
“闭嘴!你不准再叫我老师!”
皮革刮破空气带着沉重的力量落在陆洋的身上,从屯到腿,每一记动静都响亮得几乎令人胆寒,他看着陆洋颤抖,看着他身上浮起血痕,看着他绝望地在一声声哀嚎里认错。
可自己不肯停下,握着皮带的手也几乎是冰冷的。
怎么办?
质询会怎么办?
院领导那里怎么办?家属那里怎么办?
老师如果出面会不会给对方把柄?之前这个孩子取得的一切成绩会不会都化为乌有?
怎么办?陆洋怎么办?自己怎么办?
那些困顿,那些几乎让他的暴戾从笼子里冲出来的一连串的挫败和不安,就这样裹在那条黢黑的皮革上,一记接着一记重重地叫嚣在陆洋的身上。
疼痛仿佛是连接着被感知,他在梦里疼得几乎失去呼吸。
梦里的身体在此刻像是装着另一个自己。
想要伸手勒住一次次抽打下的皮带,想要张开双臂将半趴在地上根本撑不起身体的年轻人护在身后,想要赶紧把他扶起来,再小心翼翼地夹着碘伏帮他处理好所有破损的伤处。
“我想好好带他的,想培养他,想让他更出色,可我觉得我其实一直都在生病。”
心理咨询的房间,他第一次在无限的痛苦里,缓缓撕扯开自己纠缠在血肉里的感知和回忆。
“有的时候,我会变成我的父亲,我把我的学生当成了当时的我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该怎么去做一个老师,一个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