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服软啊(74)
钟悬向他们简单介绍:“这是我师兄,管一豹,就当他是个打手吧。”
打手本人管哥没有发表任何异议,自然地加入进这顿午餐里,拉开椅子坐下,毫不避讳地问:“你们刚刚在聊什么?那个老皇帝留在棺材里的金书?”
裴意浓刚点头,他就说:“那这只小猫咪很聪明啊,一下就发现了问题。”
晏尔还在等钟悬给他挑肉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的筷子,又被男人点名了,扭头朝他看过去。
管一豹曲指敲了敲餐桌,对他们说:“胡林那边的新发现,收殓遗骨的棺木上刻满了镇压恶鬼驱逐亡魂的符咒,生怕它死后有灵会来地宫作祟。要真有这么情深似海,怎么会怕鬼怕成这样?”
他提著夹菜,“啧”了一声,感叹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怎么会怕鬼敲门?”
第60章
从酒店后门出来,外面下着稀疏的小雨,车流拥挤,路上只有两三个行人。
“晏尔”说想在外面走走,裴序点了下头,捞起他卫衣的帽子盖住了头发。他侧眸看裴序一眼,压在帽檐下的眉目黑白分明,眼神不像是恶鬼,像个时而纯真时而发疯的孩子。
很多时候裴序都会有这种错觉,然后迅速清醒过来,提醒自己不要用人的思维去揣度鬼。
路过便利店时,裴序进去买了瓶水,拧开递给他,随口问:“你的名字是翘君吗?”
帽檐和额前的碎发盖住了眼睛,从裴序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唇角扬起的弧度,心情很好地“嗯”了声:“我活着的时候叫这个。”
他没有喝水。水瓶刚从冰柜里拿出来,表面凝着一层白霜,他拿在手里,捏得塑料瓶咯咯响,眼神放空,突然陷入久远的回忆,“那个时候,皇帝舅舅很疼我,兄长你也很疼我,你们崇拜祖父,想效仿他,成为他那样杀伐果断、有雄才大略的人,时常会对我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裴序问:“所以觉得伤心?”
“伤心吗?”翘君轻声说,“没有察觉到之前,我只是觉得不喜欢。”
他不喜欢这种眼神。
可是人人都知道,在小辈里唯一继承了先皇血脉的翘君,是一个优柔寡断到几近软弱的人。
软弱。
站在漫长的黑暗里,他回望自己短暂的一生,也只会用这一个词来形容自己。
如果不是软弱,他不会在发现皇帝舅舅身边的宫人在给自己下毒时选择缄口不言,只是把汤药倒进盆栽里;如果不是软弱,他不会拦住要给他求解药的兄长,要他无论如何都要装作不知道此事;如果不是软弱,他不会在得知命不久矣惶恐不安时,因为兄长决心与他一同赴死而感到安心。
兄长爱他的心是真的,愿意以命殉情也是真的……
至少在那一刻是真的。
他只是后悔了。
他的匕首没有扎进心口,颓然掉在地上,翘君还是孤零零地死去了。
如果事情就停在这里该有多好,翘君愿意像金片竹书里写的那样做一颗死于皇权的弃子,也不想知道之后血淋淋的真相。
退房后,裴序换到了晏尔他们入住的酒店,房间相隔两层。
收到裴意浓问“有没有空见一面”的消息时,裴序按灭手机,摘了棒球帽放到桌子上,看到翘君跪坐在窗台上,正在看外面的鸟。
裴序对翘君说:“先去洗个澡吧,一会儿我带你去吃饭。”
翘君回头,他用晏尔的眼睛看他,用晏尔的声音说“好呀”,可他们一点也不像。
几分钟后,房门被敲醒。
裴序走过去开门,表情不由变得错愕:“怎么是你?”
“时间有限。”门外的人语速很快,“我们长话短说。”
翘君裹着浴袍出来时,房间门敞开着,一个圆脸的酒店工作人员推着餐车进来,站在圆桌前面摆盘。
翘君眨了眨眼睛,问道:“不是出去吃吗?”
裴序拉着他的手腕带他去吹干头发,用商量的语气问:“下大雨了,现在出门不太方便,就在房间里吃好不好?”
翘君抬眼看他,黑眸湿亮,微扬的尾音和刚才一模一样:“好呀。”
来到明川的这几日,除了要裴序每天都陪他去看文物展外,他表现得尤其乖顺,再没有表露出一点恶鬼该有的怨恨与攻击性。
不过裴序没有因此而放松,尤其在收到裴意浓的提醒,告知他:
小心那只鬼,肃灵皇帝有可能是杀死它的真凶。
消息跳出来时,翘君刚拖着椅子坐过去,乖乖等着裴序给他剥螃蟹吃——鬼尝不出食物的味道,吃什么都味同嚼蜡,他只是把和裴序一起吃饭这件事当成了一个好玩的游戏。
裴序下意识把屏幕按灭,可是太迟了,翘君瞟了一眼,简短的两行字尽归眼底。
“他猜错了,杀死我的不是你。”翘君轻描淡写地说,“所有人都各怀鬼胎,只有兄长对我最好。”
他抬起那双微圆的杏眼,亮晶晶卖关子的模样又有点像晏尔了,“你猜杀死我的是谁?把我变成不得超生的厉鬼的又是谁?”
裴序放下剥到一半的螃蟹,尽量平和地问:“是谁?”
“我小时候得过一场重病,有幸大难不死,是你的父皇,也就是我的皇帝舅舅赐药保住了我的命。”翘君轻声细语地说,“可是吃来吃去,病总是不见好,后来,我发现有人在药里下东西,我就自己偷偷停了药……然后我病得更重了,不到十六就死了。”
“你说好不好笑?我以为的药,是害死我的毒,我以为的毒,是给我续命的药。还好我拦住了你,没让你冲进去找你父皇,不然兄长你又会有什么下场?”
皇帝舅舅赐的药是一种巫毒,能让死人的皮肉栩栩如生,重病之人回光返照。
献药的方士没再用长生不老的陈词滥调骗人,他们说,这药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祭品,如果陛下愿意献祭子孙之血,祈求鬼神庇护,就能保佑陛下江山永固。
那些宫人不敢拿真正的皇子龙孙开玩笑,便看上了翘君,他是先皇的子孙,他身上流着真正的王血。
他们赌对了。
翘君急病痊愈那一天,宫中设宴款待方士,龙颜大悦。
“皇帝舅舅以为我会在成年那一天死去,他想错了,得知我早夭,他哭得好伤心啊。”翘君托腮说,“立刻就下令换了我的尸身,割开我的脖子取血,他要用我的血做九九八十一根蜡烛,每次蜡烛燃起,我的血泪就会抚慰那些死在先祖手中的亡魂,鬼神之力会庇佑他的子孙后代。”
“可惜,我没有那么多的血,凑不够八十一根蜡烛。”他看着微敛着眉的裴序,轻松道,“没关系,没有血不是还有肉吗?我就飘在半空中,看着他们一块一块地割我的肉——”
“不要再说了。”裴序哑声打断,问道,“那他呢,你兄长他没帮你吗?”
“他在陪着我呢,在我病死的那一天,在我被做成蜡烛的那一天,在我的蜡烛燃烧着的每一天,他都在旁边看着、陪着我……
“你害怕了吗?我不是来找你索命的,兄长。”翘君把手搭在裴序温热的手背上,“我说过了,所有人里,只有你对我最好。”
“好在哪里?”裴序没有挣开,面色冷淡地问,“好在他什么都没有做吗?”
“好在他真心爱我。”翘君语气轻快。
“那不是爱。”裴序看着他,神色近乎怜悯,“如果他真心爱你,但凡他勇敢一点他都会为你拼死抗争,带你亡命天涯,他不会被你一句话劝回去,眼睁睁看着你死后被千刀万剐;懦弱一点也无所谓,起码他会心甘情愿陪你赴死,黄泉路上有个伴。什么都不做,什么都做不到,在死后表演深情,他就只是一个虚伪的懦夫。”
翘君不服气地问:“他就不能又爱我,又怕死吗?”
“能。”裴序垂眸看他,目光清明,“但他不能一边说爱你,向你承诺得千好万好,一边怕死怕得哪一条都没做到,只把自己保护得最好,摘得干干净净,装得大义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