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遗愿清单(22)
庄叙突然之间变得这样刀枪不入,让李善情既觉得莫名,又不舒服至极。他最近身体不错,不想再在车里和这个闷葫芦待着,打开车门走出去。
太阳还是很晒,风比在车里听起来大很多,李善情只穿了单薄的T恤,被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帽子差点被吹掉。
观景台可以看见山下大片的灰色建筑,然而李善情无心赏景,回头去看车里的庄叙。
庄叙本来好像不想走出来,僵持半分钟不到,却还是下了车。他走近李善情,李善情抓着帽檐,忍受着风,透过茶色的墨镜,看到庄叙的手抬起来,脱下西装外套,披到自己身上。
西装外套也是暖的,带着十分健康的体温。
李善情感到一瞬间的迷惑,微微抬起头看庄叙——庄叙脸上还是漠然,又来给他披了件衣服,实在奇怪。这让他对庄叙死缠烂打的韧性重新回归,又开始了锲而不舍的状态:“我刚刚想到,如果后天中午送我的话呢,你有空吗?”
但庄叙毫不犹豫地再次拒绝了:“没有。”
“……”
李善情本来不是容易生气的人,他要维护自己的情绪健康,对一切都不太有所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偏偏很容易被庄叙激怒,头脑一热,忍不住有些气急败坏:“真的不来啊,说不定我发病死在飞机上,你就见不到我最后一面喽。”
“有事求别人,可以好好说,”庄叙语调比他更冷,“不用动不动就死。”
“我什么时候求你了?”李善情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求了,有点理亏,又不想僵硬地结束对峙,便还是自己找了台阶,把态度摆正了一点,实话对庄叙说:“可是我们如果真的很多年都不能再见面,我也会想你嘛。”
他伸手去拉了一下庄叙,手指隔着衬衫,贴在庄叙的小臂的皮肤,很轻地推了推。
过了一会儿,庄叙的声音终于有了些情绪:“后天真的没空,要给你看行程表吗?”
李善情善解人意,就也懂事地放弃了,说:“好吧。我把我出发的时间发给你,如果你不来送我的话,到时候你不论做什么,都要在心里帮我祈祷健康。知道吗?”
他的帽檐遮住视线,不抬头就看不见庄叙的眼睛,庄叙说“看到时有没有时间”,声音低低的,好像他才是那个做出退让的人。
李善情是个很喜欢回顾分析一切他认为重要的时刻的人,喜欢辨认当时未能立即认清的情绪,他觉得人死了就不能思考了,因此要在活着的时候多想、多体验,不能忽视任何一段经历。
二十多岁,有一次他参加朋友婚礼,便在观礼的时候,突然想通自己十七岁时,母亲说他不舍得离开滨港,他没有否认的原因。因为告别某地对他来说很简单,他到了番城也真的没有留恋滨港。拖拖拉拉,推推却却,只是因为留恋一个不太回应他的纠缠,却会在吵架的深夜找来病房,替他整理衣服又说可以陪他过夜的人。
离开观景台之后,庄叙的态度总算不再冷得像冰,李善情也没有给自己计分,他觉得他现在分数太低,不是很喜欢,就换了一种有利的计分方式,先给庄叙无理由扣了五万分,再随便地加了一分。
就这样,由一个大学才来滨港的青年,开车带领一个土生土长滨港人,经过缆车、车水马龙的闹市区,挤满游客的马路,码头和摩天轮。他们随意地聊天,聊一些两人都感兴趣的实验话题,也讨论到同样坐落在番市的克里兰公司总部和克里兰的缓释器。
李善情开玩笑,问庄叙愿意花多少钱,让他不要进克里兰公司的实验室工作,庄叙让李善情先顺利毕业再说吧。李善情很有感情地说:“只要你给我打电话让我别去我就绝对不会去的。”
庄叙很不明显地笑了笑,一下午的游览在日落时结束,李善情也决定,永远都不要结束他和庄叙的联络。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李善情是世界上最支持自己的人,他决定不要结束,就是不结束。
回到家里,玛丽还在替他整理行李,整个客厅里摊着四个全尺寸的行李箱,像准备用这些箱子,把李善情的十七个人生年份,从滨港完全迁移到新的居所。
“这个儿童画也要带吗?”李善情蹲下来,有些震惊地拿起一个画框。
“太太说了,滨港放一幅,”玛丽利索地把一叠衣服放进箱子,平放手肘,使劲往下压了压,“番市放一幅。”
李善情摇摇头:“好吧。”拿手机编辑消息,给庄叙发了他的起飞时间,以及航站楼的位置,说:“如果不来送我,这就是你为我祈福的时间。”
他其实还是希望庄叙可以来送送他,但是庄叙没有出现,明明答应他“看有没有时间”,大概最后没有看出时间吧——毕竟时间是挤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庄叙都不愿意挤,怎么会有?李善情酸溜溜地想,虽然这算是在他意料之中。
而且已经有很多人来送他,他的同学,亲戚好友,学校老师和滨港大学的教授。李善情自己都没想到他如此受欢迎。
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李善情生病时,在地图软件上放大过地球上的每一片土地,非洲大陆的少量植被、海洋在某一刻被记录的波纹,地图车摄下的街景,全都不放过,他觉得他肯定能算是一个地球的面貌专家,然而因为没有经验,升空时仍然有些惊吓。
飞行平稳之后,李善情又第一时间用机上的无线网给庄叙发了一条消息,问他:“你猜我在哪?”
庄叙竟然很快就回了:“平流层。”
“有空回消息没空来送我!”李善情惯常地埋怨,“你祷告了没有?”
“没有。”
竟无情得连骗骗李善情也不愿,李善情自讨没趣,放下了手机,打开一本最新的医学杂志看了起来。
周开齐二十八岁时,应最崇拜与信赖的庄智诚学长邀约,博士一毕业就加入了这间经费不多的小实验室,从实验员到集团的执行副总裁,和太太相识结婚生子,也看着庄叙一路优秀地长大。连学长的家庭,也一直是他的榜样,从未想过有一天,学长会忽然离开人世。
从十月到六月,这大半年,周开齐看在眼中,庄叙比任何人都更努力、做得更好,甚至比他所想的更坚强百倍。
因为庄叙十分年轻,维原生科也只是一个仍在发展中的医疗集团,仅靠聪明在行业内并不易被尊重,他常在各类场合遭遇同行长辈的轻慢和忽视,或是遇见隐藏着不礼貌的质疑,但从不缺席哪场本可以推给周开齐的业界会议,或因目之可见的艰难而露出一丝负面的情绪,将全身全心都投入进公司的运营之中。
只有少数几件事,让周开齐觉得奇怪,也印象深刻。
一件是三月底的一个晚上,许元霜和庄叙来他家吃饭,庆祝他儿子周思岚的模考成绩,家庭电影刚刚开场,庄叙突然先离开了。
看完电影,许元霜也回了家,周思岚忽然贼头贼脑又神神秘秘地说“爸,妈,你们知道吗,刚才庄叙哥哥在和人打电话吵架”。
周开齐不相信,让周思岚好好学习,不要臆测他人。周思岚委屈地回房了。
另一件是六月五号那天,庄叙忽然推了一场下午的会议,很罕见地没有说原因。
中午,周开齐和他一起在公司食堂吃了饭,庄叙就说自己有事先走。三点钟又照常回来,全然不提起自己去做了什么。
最后是七月份,庄叙的毕业典礼当日。
那天典礼结束后,庄叙和周开齐立刻要搭飞机去钱将军所在的军区,周开齐便在车里等着他。家属不可进入典礼现场,所以滨大开了典礼的直播视频,周开齐也观看了一会儿。
典礼结束不久,庄叙便已经换下学士服,赶来车边。司机将车门打开,庄叙的私人手机响了,他本来应该打算上车接,但看见屏幕上的名字,脚步顿了顿,又没有跨上车。
周开齐听到庄叙和对方说话的声音,是他没有听过的冷淡:“有事吗?”
“……你熬夜是自己选的,”他说,“我不记得我发典礼链接邀请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