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遗愿清单(8)
父亲是个比庄叙更内向、更不善于演讲的人,私下遇见困难,总是说要尽人事,但从不说听天命。
SyncPulse是父亲与所有实验人员的心血,庄叙想将父亲的理想、医疗缓释器的严肃与纯洁性保有下去——虽然这对他来说难得犹如登天,他不可能不去尝试。
谈话持续了几个小时,聊得天色晚了,钱将军也收起了起初的不耐烦与不信任,几乎像是被庄叙说动了些,想了许久,承诺:“虽然我也没听你父亲说起过要找职业经理人的事,但以现有的证据看,这份意向书毕竟是你父亲签的,如果像你说的,你证明意向书是伪造,或者能和韩邈达成共识,到时候我会支持你们母子俩。”
钱将军晚餐前还有会要开,没留庄叙二人吃饭。
坐车从小楼出来,他们坐车离开被荷枪实弹守卫的铁丝墙。前方是山路,司机送他去城中的酒店,道路两旁都是密密的树木,遮得车中黯淡无光。
庄叙心中沉郁,不知前途要向何处,只有一颗心还算坚定地确定着,父亲没来得及实现的志愿,他要一一做到。是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李善情的消息:“我提报国际科学与工程大奖赛的项目通过滨港市级选拔了!”
李善情问:“你想不想看我的项目内容?”
庄叙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便说:“如果想让我看,就发给我。”
过了一会儿,李善情回:“发在你邮箱里了。拜托前一等奖得主帮我预测一下我能拿什么奖。”
车里很晃,庄叙没有立刻打开,收起手机,闭上了眼睛。
抵达酒店入住之后,他和周开齐两人在酒店旁的小饭馆点几个炒菜,沉默地吃了晚餐,两人回了各自的房间。刷卡推门进去,房里全然昏暗,将一张房卡插进门边的取电口,灯才亮起来。
县城酒店有些年头,家具都旧了,床柱发着油亮的光,地毯也散出淡淡的霉味和洗不干净的烟酒味。
庄叙不娇气也没有洁癖,把行李袋放在架子上,拉开拉链,简单去浴室洗澡,换了衣服,便在扶手椅里坐下,打开电脑浏览李善情发给他的项目材料。只看几行字,便感到李善情遮掩不住,也不打算遮掩的聪明。
按照先前看过的李善情简历,向前推算,李善情去年一面备考生物奥林匹克赛,一面申请到了滨港大学的高精实验室做实验,筹备了这个大奖赛的项目。
实验设计得成熟高效,即便有赵教授的指导,也能从寥寥数行说明中,看出设计者的聪颖与天资。
庄叙花了一个多小时,看完所有项目内容,看的过程里,他发现自己好像记不起自己十六岁的时候,是否有李善情这样的天赋,关闭文件后,心中的阴霾倒消解了不少,负面的情绪忽而清零,神智也重新清醒了起来,只是不知道要给李善情什么评价。
若是李善情为人正常些,庄叙一定会认真地邀约,问李善情学业完成后,有没有兴趣来维原生科工作。但李善情这个人……
想了片刻,庄叙给李善情发了条消息,说:“我看完了。”
新消息提示没过两秒便来了:“怎么样?”李善情说:“好紧张,像在等最终结果。”
“我没那么权威。”庄叙如实告诉他:“在我看来很出色。”
果然,李善情得了便宜就卖乖:“还有别的形容词吗?我喜欢长一点的。”
庄叙没理他,询问:“我有几个疑问,你方便解答吗?”
李善情立刻打电话过来,庄叙无奈地接了。
“什么问题?”李善情在那头洋洋得意,像尾巴已经翘上天。
李善情嗓音里的沙哑,在电话里没有那么清晰,显得语气更幼稚,这样打电话的时候,性格全然是小朋友,让庄叙怀疑第一次看见李善情时,他忽然变得锐利的眼神,是自己误解。
“庄叙,庄叙,”李善情拖拖拉拉叫两遍他名字,又活跃地提要求,“你来接我吧,请我吃饭,然后我们聊天,你想问什么都可以问。”
“我不在滨港。”庄叙告诉他。
“那你在哪?”李善情好奇地问。
“在出差。”
“好吧,”李善情嘟哝着,隔了几秒,又吞吞吐吐地承认,“其实我是胡说的,我也不能出来,我爸妈不允许我出门吃饭。”
按照道理,庄叙不会问,但那天他很流畅地问李善情:“为什么?”
“我容易过敏,”李善情不太高兴地说,“从小到大也没有在外面吃过几次饭,在学校里,也要带玛丽给我做的饭,不可以在食堂吃。”
“外面的饭也不好吃。”庄叙说实话。比如今晚的炒菜。
话音落下后,李善情静了两秒,有一瞬间,庄叙以为他会反驳,不过他开口,说的是:“不要说这个了,庄叙,你想问我什么?”
庄叙便没有继续没有营养的生活话题,问李善情的项目论文里未曾提及,但实验室里却遇到的问题,同时也告诉他:“纳米实验室正在做这项实验,如果你申请成功,可能有机会参与其中低保密性的部分。”
李善情来了兴趣,和他讨论起来。
聊了一会儿,庄叙又发现,只要两人之间的话题够严肃,李善情那些花里胡哨的聊天技巧总会收敛起来。至少他思考的时候是安静的。
不过维持不了太久,李善情把想聊的聊完了,又开始漫无边际地打探消息:“你们的志愿者招募到底什么时候启动?像我这种身体条件,绝对是非常适合做志愿者的,要不然我把我今年的体检报告发给你吧。你看了就知道了。”
“不用发,我不会看。”庄叙又被他见缝插针推销自己 ,立刻拒绝。
李善情便在那头十分不悦,发出些幼稚而莫名其妙的叹气声。
“我好想变得健康一点,”李善情告诉庄叙,“我不想再让我爸妈担心了。我现在身体这样,都不知道我爸妈要担心我到什么时候。要是能够排队的话,能不能帮我试试啊?我可以付钱的,我卡上余额很多。”
他说得实在可怜,庄叙想了一会儿,说:“等志愿者招募条件确定之后,我帮你留意吧。但你要做植入,最后还是得周律师签字。”
“好吧好吧,”李善情哼哼唧唧,“还以为招募条件是你定的呢。”
“不是我,我现在也没有很高的权限。”他告诉李善情。
“为什么?”
不知是怎么了,庄叙拿着手机,想到了下午钱将军起初的眼神,同情,但是不大信任。公司的其余高管也都是如此。
他没有人可以倾诉,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现软弱,即使是母亲。唯一可以讲,想要讲的,竟然是电话那头那个莫名其妙的自来熟。
“庄叙,断线了吗?”李善情说,“喂喂喂?”
“诉讼还没有结束,”庄叙斟酌着词汇,告诉他,“我在集团也没有职务,所以没有权限。”
“你马上就会有的,”李善情立刻帮庄叙给自己保证,“到时候把我排进去。”
庄叙不想和他作这么不成熟的争辩,便沉默了,李善情又说:“如果我的身体健康了,也可以为你们维原生科效力的嘛!虽然聪明人很多,我这么聪明的也不常见吧。”
他说的没什么错,所以庄叙没有再义正言辞地说不。
虽然最后的实情是李善情没有加入维原生科。他太过聪明和精明,以至于不需要进入他人的实验室,便可以获取大笔的投资。
而最让庄叙挣扎的又是,他似乎永远不知道,和他打电话时的十六岁的李善情,说的那些话是否真挚。
永远不知道那时的李善情是不是还没有那么狡猾。
庄叙每一次无故想起,都希望李善情是在往后的某一瞬间才变得复杂,虽然心中又明白,李善情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
他对庄叙的安慰与讨好,不断地展示的着聪明,是因他想达成他的目的。
至于那些对庄叙的百般纠缠、无理取闹的冒犯,也不过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想来占有一份不属于他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