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25)
林祺贞气得脸色发白,却被辜镕冷酷的气势镇得没敢做声。
林家是出过王妃,但并不算顶顶的富裕,他这个英俊的脑袋之所以至今还能妥帖保存在颈项上,并且一路高歌猛进做到司令,一半仰赖于他老爹死乞白赖求了他做王妃的姑母去同日本人求情,另一半,多亏了辜镕豪掷万金做了疏通,橡胶园都卖掉两座。
他说是个司令,可那点军饷就快连手下士兵都要养不活,从前全靠辜镕额外支应才把兵马养得膘肥体壮,这一年自己鼓捣半天,累极了不但没挣什么钱,反而树大招风叫上面给盯上了。说来说去,辜镕于他,不可谓恩情不大。
说实在的,他是怕辜镕的,隐约还有点依赖。
空气静了。
辛实听得心惊肉跳,他还记得金银的话,辜镕的腿是做生意的时候误入日本人的轰炸区被炸坏的,心里不知多么憎恨日本人。而这个周绽似乎曾经跟日本人有过不清不白,听上去是被迫的,还遭到过拷打,可辜镕眼里从来揉不得沙子,林祺贞带着他堂而皇之地来到辜家,言语间还极尽维护,辜镕此刻一定气坏了。
他忙去看辜镕的神色,辜镕两颊紧绷,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右手攥拳,手背筋络尽现,显然是在压抑怒气。
辛实并不知道辜镕在任何关系里都是居高临下的那个,沉默也不代表就受了欺负,很多时刻往往是向对方施压。他什么纵横心机都没有,只觉得心疼坏了。
他呵护辜镕的脸面呵护得那么辛苦,几乎称得上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能叫辜镕多笑几声,今天姓林的一来,居然把辜镕气成这样。心里头,他突然不怕林祺贞了,甚至忍不住埋怨起林祺贞,不会讲话就闭上嘴,没事跑到辜家来做什么。
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就这么背着身各自静了几秒钟,辛实却看不得辜镕受气,添了杯茶,送到辜镕手边。辜镕一动不动,辛实把心一横,大着胆子去掰他的手指。
辜镕头回见他如此强硬,讶然抬头看他,本来带着怒意,嫌他碍事,可瞧辛实青着一张脸,委屈愤恨,明显是替他鸣不平,那股怒气突然烟消云散了。鬼使神差的,他顺从地让辛实掰开了自己的手心。
辛实把他手掌一打开,下巴当时就颤了颤。辜镕的掌心是四道深深的指甲印,辜镕是不爱留长甲的,十指的甲床干净又油润,此刻能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记,可想而知用了多大的劲。
辛实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捧着辜镕那只大手,想去摸摸那块伤处,可他实在没有多余的手了,只能低下头轻轻吹了吹,希望辜镕好受一点。
一道清凉的气息落到手心里,由于猝不及防,辜镕的手下意识挣了挣,一瞬后却不动了,任由辛实结结实实地吹了两下。
第18章
从掰辜镕的手到低头吹气,拢共也就几个眨眼的功夫,因此没引起林祺贞的注意。辛实很快抬起头,把茶杯放到辜镕手里,又站到了一边。
辜镕心底有些不清不楚的躁动,从前只有别人不敢直视他的份,今日,轮到他不敢直视辛实,怕一抬眼,又瞧见辛实火热地盯着自己担忧地看。这小子大概不知道,只有看情郎才是这么个看法呢,他几乎要叫他情意绵绵的目光瞧得全身燥热。
他抬手,掩饰性地轻啜了一口茶。是从杭州运来的雨前龙井,香气扑鼻,他却觉得还没辛实方才一低头时头发间弥散出的皂角味香,心里愈发痒,有点想把辛实再抓过来,叫他仆在自己膝上,埋头好好在他头发里深闻一口。
林祺贞这时也知道自己失言,但不太拉得下脸低头,于是仍旧是梗着脖子,可声音却很轻,道:“小舅舅,我这人不长脑子,你知道的,别同我计较。我真宁愿伤的那个是我。”
这回轮到辛实惊讶了,这低声下气的语气,还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扇人巴掌的司令么。小舅舅,难道辜镕和他还有亲?
辜镕却似乎很习惯于他这番无赖作为了,半晌,倒是愿意继续搭理他,不过声音彻底冷淡下来:“我同你母亲早出五服,不敢称姐弟,你别每次理亏就胡乱攀亲。”
林祺贞只要他不再生气,此刻他说什么都是好,嘻嘻哈哈又笑了起来。
晚饭前,林祺贞携部下离开,走前将一个信封递给辜镕。
辜镕打开看了看,含笑转赠到辛实手上,随即注视着他,像是期待看到他接下来的反应。
辛实不明就里,拿到手里一看,当即高兴得瞪大了眼睛。辜镕十分满意,笑得更深,然而因为外人在场,不好太过失态,笑意很快收拢起来,重又恢复了往常惯有的平静。
辛实非常激动,简直想当场把钞票抽出来然后一张张地去点清数目。由于伫立在两位大人物面前,他没敢付诸行动,因为知道那样做不体面,小家子气,林祺贞瞧见一定又会笑话他。这位司令是不懂得给人留面子的,他不能够再惹出笑话令辜镕再次丢脸。
幸而他的钱并不多,囫囵扫一眼也就了然于心了,但凡再多一些,光靠这么瞟一眼就万万数不清了。数目倒是没错,就是全是新钱,不是原来那些了。想必是陈耀祖等人早把他的钱花光了,在遭到林祺贞的逼迫后,重补上的。
辛实自然是千恩万谢,朝辜镕和林祺贞各自鞠了躬。
两个人都没当一回事,互相道了别,林祺贞把搁在一边的军帽戴起来,飒沓流星地往门外走去,动静跟来时一样声势浩大。辜镕没去送客,只示意了辛实替自己去送一程。
辛实并不清楚大户人家送客的规矩,不知道该给人送到哪里合适,就跟在几个军官后头一路跟到了汽车旁边。
车,这就是汽车,不用马拉不用人推,自己就知道动,他第一次这么近端详这座庞然大物,好奇的要命,不自觉地盯着看。
周绽打开门,林祺贞低头正要进车里,余光瞥见辛实正痴痴望着他的车轮,想到辜镕今日对这个小子的回护之意,实在不知这小子有什么过人之处,一挑眉毛,朝他喊:“是叫辛实吧,巴巴地跟我跟到这里,想跟我去司令府?”
偷看叫人发现了,辛实一个激灵,抬起头,忙退后两步,觉得不够,直退上台阶,喉结紧张地滑动一下,挤出一个笑缓慢地说:“林司令,慢走。”
林祺贞叫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逗得乐不可支,坐进车里,却不准周绽关门,修长的一只手搭在车窗沿,新月似的笑眼斜睨着辛实,说:“你爱笑,叫人瞧了高兴,我喜欢你,来伺候我吧。他的脾气不好,一定骂过你许多回,跟着我,我给你发厚厚的薪水。”
周绽脸色一沉,却动也没动,隔着一道车门,依旧沉默地站在林祺贞身侧。
辛实乍听林祺贞这句招揽,心里有些惊慌,可是仔细一想,自己既不识字又不会打仗,司令怎么会要他。一旦想通这个道理,他很快镇定下来,认为林祺贞大概是看他胆小,所以拿他逗乐罢了,不能当真。
心里头,他不高兴,想道,林祺贞跟辜镕不愧是朋友,都这么爱取笑人。他们爱捉弄人,可他却不是个善于开玩笑的人,每次都要很仔细才能分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应对得实在辛苦,越发觉得这份工钱十分难挣。
但表面上,他不敢表露不满,恭恭敬敬地又朝林祺贞拱手作揖,道:“辜先生没讲不要我,我不敢走,谢司令关照,司令慢走。”
胆子不大,倒是忠心。林祺贞哼了一声,眼神一扫周绽。周绽领会,把车门一关,从另一头绕上来。
辛实目送他们离开,长长吁了口气,转身进去宅子里。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功夫就吃过晚饭又到夜里。学木匠时,辛实的师父说过许多次辛实是大智若愚,又智又愚的,辛实不大懂,就问师父这是夸还是骂呢。
师父就气笑了,告诉他当然是夸,说他虽然迟钝一些,但几乎所有技巧一点就通,错误犯过一次就绝不会有第二次,告诉他只要他保持住这份机警,永远不会没饭吃。
辛实很听话,谨记师父的教训。具体体现在,今夜再次服侍辜镕洗澡时,他没出一点乱子,把辜镕料理得井井有条,没挨一句骂。
很久没有过这样轻松的好日子,辜镕被伺候得有些舒服。躺上床时,瞥见辛实来来回回在灯下替他收拾白日穿过的衣裳,心里有种难得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