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47)
辛实真想脱口而出,我不走了,还留在这里陪着你,陪你站起来。可他没办法说出口,这话说出来,他就对不起他大哥把他拉扯大的恩情,他就不是个人,大哥生死未卜,他不能这么干。
脑袋里头千回百转,疼得他简直有些张不开嘴。他没试过这么挂念一个人,心里头火急火燎的,却没个撒火的地方。
他不说话,光拉着辜镕的手不放,眼皮垂着。
辜镕却笑得更深了,很懂他似的,轻声地说:“不舍得我了,是不是?”
辛实先是没动静,辜镕拉着他的手摇了摇,他绷着下巴缓缓点了点头。
他还是低着头,不肯看辜镕。可辜镕却想看他的脸,他的一只臂膀被辛实抱着,另一只手就伸过去,强硬地托起辛实的下巴,不让他躲。
辛实躲不开,只好颤抖着睫毛抬眼躲闪着看他。
只那湿润的一眼,辜镕觉着,心里头那团刺痛他两三日的焦躁怒火顿时被扑哧浇熄了,辛实的眼睛里头是缠绵悱恻的不舍和心疼,就好像眼里心里都只剩下他这个人。
辜镕手指微微有些颤抖,手掌慢慢地离开辛实的脸颊。
不用问了,什么也不用再问。
辜镕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笃定,即使不去咄咄逼人地非问辛实要个答案,要他答应自己找到人必须得回马来亚,辛实也一定会回来他身边。不止他不舍得叫辛实走,辛实也离不开他了。
院外在唱,是靡靡之音,他的耳朵那么不中用,偏偏就把这句听到了心里:“若肯耐心等,包你有个明白!”
那便等,沉住气等,腿坏了快两年,他哪天不是在等、在熬。
外头的声音愈加大了,是叫好声,混着女旦一声高过一声的调门。
明日,辛实就得走了,再不想面对,这一天也终于要到了,辜镕不得不给他把出门在外的事项全交代清楚,这小子能安安全全从中国来到马来亚,又阴差阳错来到他家,途中一点皮肉没掉,每一环都占了个好运气。
可人活一世,不能全靠运气,“我给你换了上等舱,接了电话机,全天供应热水,还有唱片机可以听戏,一日三餐也随时都有。你这个年纪饿得快,想吃什么不必不好意思,只管跟船员讲。”顿了顿,叹口气,“那时候你来马来亚,几十个人猪仔一样待在一个舱,怎么受得了的?”
辛实鼻尖发酸。辜镕没再怨他说走就走,还为他打点这么多。他把下巴藏进水里,眼泪一滴滴往下砸,没出声响,光晕出几粒波澜。
他以为低下头躲起来,辜镕就瞧不见呢。辜镕耳朵不好,眼睛却尖,看他这样,感觉整颗心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但到头来辜镕也没伸手去碰他,怕碰了,辛实一心疼他,会真为了他留下来。
他想要辛实留,想得心肝都疼,可万一辛实真留了下来,暹罗那边却传回来他那个大哥的坏消息,辛实一定为此后悔终身。
说句不好听的,即使是收尸,辛实一定也想亲手去收。
他不愿意见辛实痛苦,宁愿今日狠一狠心放他走,来日辛实才能踏踏实实待在他身边。
“你一个人太危险,我安排了一个人跟你同去。他姓耿,和你一样,是从福州来的华人。以前是我的一个副官,现在在锡矿里替我管工人。你们是老乡,你和他应该会有话讲。”
辛实心里一阵酸楚,他没想到辜镕安排得这么周密,居然连这样的小事都考虑到,怕他无所适从,特意找了个福州华人陪他同行。
“到了暹罗,也有人接你们,只管跟着去。去年暹罗的新王才即位,那边现在时局乱,你不要自己乱走,去哪里都要知会老耿。”
辛实抬起脸,通红的眼睛望着他,声音十分沙哑,“我会很小心很小心。”
“我知道你存了些钱,我明天会再给你一笔钱,不许说不要。”辜镕回头从木盘上拿了杯水,递给辛实,看他小口小口喝了,拿回杯子重新放回木盘上,主仆颠倒,彼此都恍然未觉,“穷家富路,谁知道你要在外头待多久,没钱了难道又要去找个大老板给别人修窗户?”
辛实没做声,好老板也不是那么好找的,遇到辜镕已经是他祖坟冒青烟,外头还是坏人多,他心里明白。
挠了挠脸,他小声地说:“我全听你的。”
辜镕满意于他的乖巧,像个老妈子,喋喋不休:“你跟老耿都会有把枪,今天才送来的袖珍勃朗宁,后坐力小,最适合你这样的新手用。我已派人吩咐过码头,他们不会验你们的行李,不必怕被没收。老耿从前是狙击手,他会在船上教你怎么用枪,我是没时间教你了,谁叫你临时才通知我要走。”
辛实的头这时已经要低到胸口了,辜镕不否认自己是故意叫他羞愧的,看了看辛实那片白里透红的单薄胸膛,他的喉结动了动。
顿了顿,他说:“枪不能离身,就塞在枪套里,不要扣得太紧,紧要关头必须立刻能拔得出来。外头匪盗横行,我的人再厉害,不一定能全天候地看住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辛实认真听着,辜镕讲到这里停下来,叹了口气,同他对视。
辛实咽了咽口水,竖起了耳朵听,因为辜镕的神情有些严肃,他觉得辜镕大概有件最重要的事情要讲。
半晌,辜镕眼里涌动着不舍的情绪,低声说:“会想我吗?”
辛实眼眶一热,拼命点头,说:“每天都会想。”
辜镕笑了笑,湿润的手指摸了摸他的脸庞。
正要收回手,辛实突然抬手不让他的手离开,两只湿漉漉的手交缠着,辛实白皙秀丽的脸庞躺在他的掌心里,就那么侧着头,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你要好好的,夜里不要看书,少生气。等我找到了大哥,你来码头接我,成不成?”到那时,辜镕一定已经能自己下床走动了吧。
这是答应他了?答应他会回来。辜镕眼睛忽的一亮,激动得心尖都有些颤动。
隔着氤氲的雾气,他沙哑着说:“好。”
泡了大概半个多钟头,彼此的身体都凉透了,辛实把辜镕抱上了岸。
略过轮椅,直接抱进屋里去,等辜镕换好干净的衣裤,他也把衣裳重新穿了回来,才将轮椅从室外推过来抱辜镕坐好。
辜镕没打算在这个院子过夜,因此他们这就打算回屋去了。
辛实踩着木屐,笃笃地绕到轮椅后头,辜镕突然侧过脸拉住他青色短褂的衣摆,神色古怪地说:“我应该还有条干净裤子,你换了我们再回去。”
辛实先是一愣,想起什么似的低头一看,自己的小鸟儿在两层薄薄的湿裤子底下看得清清楚楚呢。
从上岸到现在已经很久了,那么辜镕是看了一路?看了那么久,结果要出去了才提醒他!
辛实简直羞得有点气急败坏,突然又想到,刚才抱辜镕上岸的时候,不小心瞥了一眼辜镕的裤裆,鼓鼓的,可是一点也不透。那会儿没在意,现在回过头去想,那根本就是专门用来下水穿的裤子。
辛实这时候有点不高兴了,重重地踩着木屐躲到轮椅后头不叫辜镕看自己,在辜镕头顶谴责:“你咋这么坏,光知道自己要带裤子,都不跟我说要我带条裤子来换。”
辜镕失笑,觉得自己真冤枉:“我又坏了?早想告诉你,可你忙着写字,不许我讲话。”
辛实噎得说不出话,确实,下午是他要求辜镕不要吵他。
但是他马上又想到:“刚刚上岸的时候你也可以说,咋不说呢,看了那么久也没告诉我,真是的,我鸟儿都露出来了!”
那么直白的话,辜镕心里一阵燥热,他几乎是立刻又想起,辛实从他面前一次一次走过,两条腿一动,中间的布料就跟着晃一晃。
喉咙干涩地滚了一下,辜镕表面上保持镇定,说:“没有很久,刚刚才发现。”
肯定是骗人,不然为啥不敢看他。辛实又气又臊,瞪了一眼辜镕,这人咋这么坏,就想看他出丑,幸好还有点良心,出门之前总算还提了句醒,不然走出去被人看见了,他真的没脸再回辜家来了。
辜镕顶着他埋怨的目光硬着头皮保持了微笑,神色十分镇定端庄,仿佛那个盯着人家看了一路的色中饿鬼真不是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