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30)
辜镕自然是和朝宜静坐在一处,辛实帮辜镕从轮椅上坐到椅子上,站起来后,正打算往辜镕身后找个位置杵着,叫辜镕拦住了,轻声道:“我这里不需要伺候,自己去找个座位坐下,你不是盼着看这出戏?”
辛实先是一愣,随即连句推辞也没有,高高兴兴地就说了个“好”字,说完半蹲下身,一只手撑在椅子扶手上,看着辜镕的眼睛,用种嘱咐的语气又道:“有事就叫我,我就在边上,喊一句就过来。”
那叮嘱的模样,简直像个忧心的新媳妇,而辜镕,就像个无奈又幸福的丈夫,拍拍他的手背,微笑着点头应了。瞧他听进去了,辛实这才迫不及待地转了身去找座位。
快一个月了,他们总是这样地没大没小,主人没点主人的威严,仆人没点仆人的诚惶诚恐。在家里还没什么,一出了门,就叫人瞧出不对劲了。这两个人,太亲密了,不是身体亲,而是心里头亲,都没拿对方当外人的那种亲。
朝宜静眼里流露出一丝诧异,他看出辜镕是个讲究人,要是不讲究,不会看个戏都得专门从轮椅上下来换个座。
可就是这么个讲究人,仆人这么没分寸,他不但不追究,反而眼神不自觉地盯着人家欢欣的背影瞧,瞧完扭回脸来还笑了笑,不是刚才朝他露出的那种微微淡笑,而是种拿对方没办法的笑。
这两个人不简单。像是发现一个秘密,朝宜静心里头震了震,除了惊诧,还有些羡慕。
同样是向男人讨生活,怎么人家就知道关心自己男人,而他这个,白日里别想见到他的人,不是戏院看电影就是去喝酒赌钱,只有缺钱花了,或是夜里想男人了,才会老老实实地在天黑之前回家,然后主动地朝他露个笑容。那就是朵浪荡的交际花!
詹伯坐在后头,辛实原想去同他搭个伴,却在半路被那个中国话不好的年轻男人叫住了,对方温柔地朝他笑,要他坐旁边,说这里看得最清楚。
客随主便,既然是来人家家里做客,那么自然是听主人家的。辛实只好在他旁边坐下,对方很善谈,专注地盯着他的脸,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又来问他的名字。
辛实没让人这么仔细地瞧过,有些拘谨,他如实报了名字,眼珠却根本没在对方身上,直往戏台上瞟。
他眼睛大,又黑白分明,藏不住事,金翎当然就发现了,越看越觉得辛实有意思——从来只有因害羞不敢看他的人,而没有忽视过他的人,辛实是第一个同他面对着面,却没把心思放他身上的人。
金翎自然不认为这是自己不够英俊的缘故,他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男人不该以外貌为荣,可他就是生得英俊,并且是种浮华的英俊,简直趋近于美丽。
这种男人的美丽,让他甚至足够以此谋生——许多有权有势的男人都想来和他交朋友,并且都极愿意把金钱拿给他花,朝宜静就是其中之一。
思考片刻,他认为,辛实之所以对他不感兴趣,全因为辛实还没有仔细地看过他,再加上,辛实自己也是个标致的男人,并且这份标致几乎同他旗鼓相当——金翎很少承认有人的外貌可以比得上他。辛实每日看着自己那张脸,一定早看习惯了,自然也会难以对其他的美好面孔感到动心。
金翎不喜欢有人忽视他,他伸出一只细长秀丽的手去托辛实的下巴,温柔地把他的脸扭过来,叫他看自己。
辛实叫他吓一跳,缩了缩下颌,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戏台上收回来,无奈地看向他。
由于凑得过近,金翎张扬的五官和身上的浓郁香气简直携带了一股冲击性,辛实忍不住耳根泛红,喃喃说:“金先生,怎么啦?”
金翎如愿在他眼中发现了一些害羞的情态,得到了极大的肯定,欣悦地笑了笑,随便从一个盘子里拿起一块糕点塞进了辛实嘴里,微笑道:“哦,没有事,这块糕很好吃,你多吃些。”
辛实不疑有他,感谢地嚼了嚼那块糕,又礼尚往来地给金翎倒了杯茶,很快又把头转过去,专注地盯着戏台。
金翎并不爱喝中国茶,可是由于是个年轻的美丽少年给他倒的茶,所以还是很珍惜地端起来啜饮了一口。
第22章
半折戏的时间不短不长,一个钟头左右,朝宜静同辜镕都不爱看戏,又不好干坐着,就慢吞吞从时局聊起,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自己与对方政见不同,自然而然地又换了话题。
不能聊政治,他们又并不那么关注民生,那就只能聊经济。
辜镕是个精通赚钱的人才,朝宜静,为了够上这个警署署长的位置,前段时日颇耗费了大半家财,正是缺钱之时,便十分谦虚地向辜镕讨教起赚钱的办法。
辜家不缺钱,更不缺来钱的门路,朝宜静的亲近之意十分明显,辜镕立刻在心中权衡,是否要对此人进行培养,从而为辜家结交一位强有力的政治朋友。
其实辜家的政客并不少,不提旁支的辜家人,只说他这支,他的二叔是内阁成员,姑母是环境部部长,不说谈笑间便可以左右时局,至少足以庇护辜家的生意不受政局影响。但辜镕并不愿意任何事宜都去麻烦亲长,那是替家族增添负担,辜家树大根深,之所以能够兴盛地发展至今,是彼此进行托举,而不是拖累。
他更愿意发展自己的人脉。从前假使想要疏通军方的路径,他一般都是交由林祺贞去督办,他毕竟已经退伍,许多事并不大说得上话。林祺贞常常办得很好,只是林祺贞最近露出了颓势,这让他不得不考虑发展另外的政治盟友。
要说林祺贞,倒也是个人物,可称得上是辜镕有生以来见过运气最好的人。
家底不厚,却出了个做王妃的姑姑,从此一飞冲天。
战乱爆发,前任苏丹下台,连带林王妃的身价也迅速贬值,林家原本就是凭裙带关系崛起,做些种植园的生意,自身并无立足之本,按理说就该没落下去,谁料林祺贞打仗时跑错方向,猛地扎进了茫茫雨林里。
带着几百人的队伍且战且退,林祺贞一边打仗一边招兵,等到再次出现时,不仅人员损耗十分小,还硬生生拉出一条一万人的军队,令政府都感到咂舌,为表彰军功,也是以防哗变,给了他一个司令的头衔。
按说手里这么多兵,首先就要推到前线去打仗,这时日本人却跑路了,林祺贞当时正好带着军队赶到雪市沿海,那么大吞吐量的一个港口,像一个从天而降的馅饼,径直就落到了他的手里。
林祺贞可以说是立马身价倍涨,若是仍在战时,简直可以小小地雄霸一方了。
可惜他这位过命的同袍,运气到今天为止好像几乎用完了,鸟尽弓藏,当时政府方面如何感激林祺贞带来的这队人马,此时就是如何的忌惮。林祺贞如今正焦头烂额,不来求他救命就谢天谢地了,实在指望不上。
而这位朝署长,俨然是颗新星,辜镕琢磨了片刻,认为值得交往,因此爽快地指点了几句。
辜镕的办法,有点刁钻。
他叫朝宜静颁布几条新的治安条例,不管别的,专派人抓横行霸道欺民霸市的纨绔子弟,抓到了就通知家人拿高额保释金来赎人,不缴钱就关着。
说到这里,辜镕送佛送到西,委婉地做出提醒,就在方才他还亲眼看见琉璃大道上有人肆无忌惮地飙车,不仅造成市民财产损失,并且在人群中制造了恐慌。这正是个立威的好时机。
这法子,说好吧,又有些无赖。说不好吧,一听确实能赚得盆满钵满,并且于官声有益,毕竟保护了平民百姓的利益,同时一定程度上维护了社会稳定。
朝宜静一时颇有醍醐灌顶之意,一时又有些犹豫。
其实做官做到他这份上,想对他做出贿赂的人简直如同过江之鲫,只要他想贪,就没有贪不到的。但他虽则眼馋,却十分谨慎,几乎不去收别人的好处。这么做不是他本性有多么清廉,只因为爬到这个地位实在颇为艰辛,他尤为忌惮给人家留下置自己于死地的把柄,于是只能僵持着过日子。
他早年丧妻,膝下如今只有个儿子,他二十岁那年鼓捣出来的,今年有十七了,正在本地的贵族公学念书,再长个一二年,他打算把儿子送去英国念大学,眼看就是流水似的花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