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67)
说不上是心疼还是畏惧,他屏息凝神起来。
餐桌另一头,辛果和顾婉竹夫妇彼此攥着对方的手,也正襟危坐。耿山河更是咬紧了牙关,视线直直盯着楚珀,就好像楚珀接下来要说的话里头但凡有一句话是对辜镕进行诋毁,他就要拔枪了。
“自日本侵华起,南洋的华商陆陆续续成立了好几个华侨救国工会,明里暗里的,多得数不清,目的在于筹集抗战资金和物资。马来亚也有几个,阵仗很大,其中以赈难救国工会为长,第一任工会会长是辜镕的父亲。他父亲病逝后,工会就停了摆,许多事业也无法继续下去。辜镕,大概是想完成他父亲的遗愿,退伍从商,做了第二任救国工会的会长。”
辛实喃喃:“辜先生跟我说过,他父亲是三年前没的。”
楚珀有些慨然:“那时候,马来亚正被日本人侵占,因此所有华商工会的筹资活动全部由地上转地下,工会换届自然也是低调举行,恐怕到现在,知道辜镕援华的人也寥寥无几。”
谁说不是呢,别提其他人,就连在马来亚讨生活的华人也不知道,金银就不知道,非但不知道,还对辜镕进行过冷嘲热讽。
辛实眼眶红了:“他接下的是个重担子。”
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为中国抗日筹集资金,简直是跟日本人对着干,是挑衅,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难怪日本人恨他,想要他的命。
楚珀又喝了口酒,熏熏然的,大概是有点醉了,全然不记得自己方才是怎么妒忌辜镕,又是怎么争风吃醋,语气里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敬佩。
“我还记得那是五月,中国战场到了白热化的时候。辜镕筹了有史以来最大一笔资金和物资,五百万美金统统换成黄金,其余的还有药、白糖、枪支弹药、棉被棉衣和十部德产电台。那时候日本人设立了层层封锁区,货物要经过层层检查才被允许通过,辜镕不放心,决定亲自押送这最后一批物资。”
辛实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自觉的,他的喉咙干涩不已地滚动了一下,只觉得苦到了心里头。
“这么大的一个靶子,日本人当然要瞄准了打,他们朝辜镕经过的街区狂轰滥炸了整整三分钟,事后美其名曰是战事演练,对辜镕是误伤。可惜,日本人不知道,像辜镕这么狡猾的家伙,怎么可能真把鸡蛋全放一个篮子里。他早早就把真物资用火车运到了我这里,由边境的轮船送去中国,他自己押去的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耿山河眼眶红了,拳头紧紧攥着,对于楚珀讲的这些话,很明显他是认同的;辛果别过脸抬手猛擦了一把脸,手掌放下来的时候掌心湿盈盈;顾婉竹在无声地落泪,脑袋别开,攥着辛果肩膀处的衣裳蹭了蹭涟涟泪痕。
辛实目不转睛地看着楚珀,双眼有些发红,但没敢掉下眼泪。
辜镕是做了英雄,他不能流着眼泪可怜他,他得挺直了背听下去,把这些事牢牢记在心里头,辜镕送了那么多东西回中国,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命。
楚珀似乎不大适应这样悲戚的场面,他也打过仗,流过血,可没人为他这么哭过。带着点羡慕,他微微笑了笑,试图化解这静默的气氛:“都哭什么哭,他不是没死成么。”
辛实很快也笑了,说:“他命好。”
楚珀盯着他的面孔,目光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微笑道:“我也觉得他命好。”那么密集的枪炮都炸他不死,活到今天,还能遇到个真心实意敬爱他的知心人。
辛果这时举起了杯,朝楚珀敬了一下,说:“楚珀先生,也要多谢你援手。替家乡的父老乡亲敬你。”
楚珀面无表情地举了举杯,轻轻啜饮一口,算是承情。
辛果一口饮尽,又飞快满上一杯,朝耿山河和辛实举杯。辛实赶忙倒上一杯酒和大哥碰杯,耿山河不做声,也倒上一杯酒,和辛果干脆地碰了个杯。
辛果的眼神有些激动,说:“来,这杯,敬大难不死的英雄和祖国。”
辛实眼眶发热,仰头一口闷了,酒真烈,他没试过这么喝酒,被辣得闭上了眼,眼尾不由得挤出一滴泪,沿着雪白的太阳穴没入发梢。
他飞快地抬手擦去,睁开一双湿润的红眼,开心地笑了下,痛快地说:“敬越来越好的日子。”
顾婉竹来和他碰杯,凑近的时候,悄悄朝他会心一笑,小声说:“你的辜先生太厉害,我大概已经不必替你去劝服你大哥。”
辛实笑了笑,小声说:“我早说了,他很好。”
第47章
辛实送客。守在汽车旁的警卫员一看见楚珀出来,训练有素地拉开车门。
上车前,楚珀突然顿住脚步,扶着车门回头认真盯着辛实看了会儿,随后说:“我家的饮食也不错,你来我家做客吧。明日中午十一点,我派车来接你。”
这个邀约来得突然,辛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时没有做出回答。
就在此刻之前,他还怀着愧疚之心,觉得自己招待不周,居然在餐桌上就和楚珀呛了起来,简直没个主人样儿,完全地怠慢了这位贵客。他没想到楚珀不仅没生气,还愿意邀请他做客。
带着点弥补的心思,辛实没思考太久,笑着答应了下来,“那我可打扰啦。不必派什么车,就几里的路,我走一走就到啦。”
楚珀的目光柔和地盯着辛实的面孔,微笑着说:“我家没有让贵客走路来做客的规矩,听我的,明日在家等我就好。”
做大官的都这样?什么也不问,直接就将你安排得妥妥当当,可真霸道。辛实对这份隆重感到有些无所适从,真想说不需要费这个劲,可这是人家的好意,他不好意思拒绝,就只好点了点头。
回到厅里,大哥大嫂对坐茶桌两边,正围着炉子煮开水,抬头见他进来,大哥停下了给大嫂扇风的动作,用蒲扇朝他招了招手。
辛实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在大哥左手边的一个条凳上坐下来。
大哥搁下了扇子,正剥一个橘子,不耐烦地说:“坐那里不嫌挤得慌?”往右手边的大椅子指了指,“坐这里来。”
辛实早看见右边的椅子宽敞些,可早在辜镕身边养成了习惯,辜镕右耳不灵光,他每次就只往辜镕的左边走。
他重又起身,在大哥右边坐下来,大哥把手里的橘子递给了他,橘皮已经剥干净了。
辛实接了过去,却没吃,闷着头剥橘肉缝隙里白色的络,他不爱剥皮,却爱剥这个,大哥难得会买水果,如果买,大多就是买橘子,每回都替他剥橘皮,至于别的就都留给他玩。
辛实一丝丝地把白色络线撕下来,撕干净了一瓣瓣往嘴里塞,红唇白牙,嚼得口齿生香。
大哥扫了他一眼,说:“我和你大嫂过完元宵就回福州。”
辛实把心一提,鼓着腮没动弹了。
大哥突然笑了,说:“瞧你那傻样,紧张什么,大哥还能绑了你上船。”
辛实微微抬起下巴,把橘子往喉咙里咕咚一咽,嘀咕:“谁知道呢。”
大哥把眉一扬,生气了。辛实这也是第一回当面驳大哥,心虚着呢,可他梗着脖子,没认怂。
大嫂伸手在大哥手臂上抚了抚,说:“兄弟两个,好好说话。”
大哥自己平息了片刻,沉声说:“在外头不比家里,辜先生是英雄,可也是人。是人就有脾气,有喜恶,你是个一根筋通到底的人,常常不懂得看脸色,往后跟着人家做事,眼睛耳朵都得放亮一点,免得惹人不高兴,知不知道?”
大哥松口了!
辛实骤然一喜,不大服气地笑说:“你不知道,他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害羞地趴到桌面上,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用额头蹭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大哥瞥过来的眼神显然不大信,觉得辛实太得意,这样不好,在老板面前,首先得有个尊敬的态度,这没大没小的,到底谁才是伺候人的那个。
可一看辛实的神采,纯真快乐的目光,气血充旺的皮肉,又有点信了。那个辜先生,大概是真喜欢他家这个小子,否则不能把辛实宠成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