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55)
辛实真是纳闷了,咋倒霉的永远就他一个,都爱来偷他,他看起来就那么好欺负?
钱不算什么,加起来也就够买几个馒头,主要是那张名片,他们已经快走到唐人街的出口,再调头回去要一张颇费时间。
可就这么不要了,万一遇到急事需要联系黄会长,还得叫辜镕先联系曼谷商会会长,再由会长告知电话号码,总之麻烦多多。
那孩子并没跑远,一双黑黢黢的赤脚踩得身后尘土飞扬,辛实把心一横,想也没想,拔腿就追。耿山河此时也发现了他这边的异状,忙跳下独木桥,调头跟上来,边追边紧张地问:“怎么了?”
辛实边跑边开口,一段话喘成了好几段,“那孩子,小偷,偷了钱,还有名片。”
“哦,我当是什么事。”耿山河一听是件小事,神色瞬间缓和下来,奔跑之余,甚至匀出力气笑了笑。
孩子跑得再快,腿不会比大人的长,在一个巷口,耿山河把小男孩逮住了。那孩子一开始剧烈挣扎,甚至反手要来挠耿山河的手背。看得出他实在是无助极了,可他一个字也没叫喊出声,紧紧咬着牙,喉咙里光发出一些呼噜噜的气息声。
耿山河有丰富的对待敌人的经验,按一只小猫似的,淡定地牢牢控制住了孩子的行动,没受一点伤。
辛实气喘吁吁地走上来,没斥责也没怒吼,只是站在一边,扶着旁边人家低矮的木屋檐平息呼吸。等孩子闹累了,惊恐地瞪大眼来回看他们,才蹲下来,伸出手,几乎是平视地说:“铁盒子还给我。”
那孩子死死瞪着他,一只手把裤腰按得紧紧的。
辛实不可能去扒一个孩子的裤兜,也有些怀疑他不是中国人,听不懂自己说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抬眼看向耿山河。
耿山河没他那么温和,一手把孩子的双手反剪,像对待一个真正的犯人似的,训练有素地快速从孩子的裤兜里把铁盒还有硬币全拿了出来。
辛实眼睁睁看着孩子的眼睛里流下了眼泪,那绝望劲儿,看得人心里发颤。
他才这么点大,浑身瘦得可以看见骨头,一瞧就是没吃饱过,活生生饿成这样的。没大人教,哪个孩子偷东西会有这么熟练?说不定这孩子甚至是被拐走,特意教出来做小偷。
辛实和耿山河都是饿过肚子的,当即都沉默了,一蹲一站,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不忍心。辛实缓缓站了起来,默默的,只从耿山河手里把铁盒拿了过来,至于硬币,一个没碰。
耿山河懂他的意思,把钱全塞回了孩子手里,想了想,还从身上多掏了两张小额纸币塞了过去,不敢给太多,怕被别人瞧见全抢了走,那么这孩子可就真没了活路。
放过孩子,他们转身就打算走了。
谁知道还没走出这条巷子,那孩子突然又从后面钻了出来,拦住他们两个人,往地上一跪“砰砰砰”磕起了头。
辛实吓了一大跳,忙把孩子提溜起来。耿山河也十分吃惊,站在一边没做声。
孩子脸色很焦急,拉着辛实的衣角要往巷子深处走。
辛实神色复杂,瞬间反应了过来,因为他们施舍的那几个钱,这孩子觉得他们两个是好人,这是有事相求。
但那巷子那么深,里头有什么人,会碰见什么事,他全然没把握。他这次出来,不是专为了来做好人,也不是来玩儿,他有重担在身,辜镕三令五申要他保护好自己,可现在,这孩子要他帮忙,帮一个不知轻重的忙,这根本是要他去冒险。
他忙站住不肯动,转头看了眼耿山河。
耿山河的面色也同他一样纠结,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耿山河突然下定决心了似的,蹲下身去掰孩子的手。
小男孩“呜呜”哭了起来,泪水把灰扑扑的脸蛋冲出两道黄色的泪痕,辛实不经意一瞥,瞳孔猛地缩了起来。
耿山河下不了重手,因此竟然忙得满头是汗,这时头顶上传来辛实颤抖的声音,“耿襄理……我们,去一趟吧。”
闻言,耿山河抬起了头,接着,他的神色也顿住了,由于男孩正在哇哇大哭,他们清楚地看见,孩子的口腔里黑洞洞的,只有两排不整齐的牙,没有舌头。
穿过起码三四条幽深狭窄的巷子,小男孩的脚步终于停在了一处明显久无人居住的破房子面前,说是房子,其实也就四面墙罢了,门窗全是破的,幸好曼谷也热,换做福州,寒冬腊月,冻也要把人冻坏了。
耿山河走在前,辛实一只手悄悄捂着腰后的枪,慢慢地跟在后头,踩上两级台阶,他看到屋里的情景,不大的屋里,没有桌椅,只有一张床,床上没有被褥,只铺了草席,一个高大精壮却十分虚弱的男人躺在上面。
小男孩一进屋就马上跑到床边,踮脚探手摸了摸男人的鼻尖,大概是探到了呼吸,脸上浮起一个欣喜的笑容。
耿山河也凑了上去,惊讶地发现,此人不仅是个年轻,并且英俊,不似普通人。可惜面色惨白,明显命不久矣。他马上松了口气,回头朝辛实点头示意。
辛实于是慢慢也走了过去,他想,这孩子大概求他们帮的就是这个忙,救一救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
或许是屋里走动的声音太多,躺在床上的男人醒转过来,并且挣扎着眨了眨眼睫,辛实顶着一张苍白疲惫的面孔从耿山河身后走来,刚走到床尾,正好和醒来的男人对视上。
两个人心里同时响起一个念头:这人怎么会在这里?
辛实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喃喃了一句:“周副官,你咋变成这样了?”
第39章
“辛先生,久违了。”周绽也没想到会在曼谷的唐人街遇见马来亚的旧人,心里蓦然一惊。
他勉强撑起身体靠坐在床头,苍白的面孔上缓缓露出一个微笑,“辜先生也在附近?”
辛实摇了摇头,面色有些不忍。辜镕不喜欢周绽,他也就不大喜欢,但好歹算个熟人,熟人落了难,他心里不大好受。
周绽暗暗松了口气,辜镕同林祺贞私交甚笃,可以说是死党。林祺贞爱面子,要尊严,或许永不会向别人透露自己再次遭到背叛的事宜,但绝不会隐瞒辜镕。在辜镕面前,林祺贞别说面子,里子都不要了,恨不得全掏给辜镕知道。
而辜镕向来瞧不起他,认为他是华人之耻,要是知道他在这里,一怒之下讲不定会想替林祺贞雪耻,凭他现在的状态,是无法承受辜镕的愤怒的,只有等死的份。
抬手,周绽勉力指了指屋里仅有的两条缺了角的凳子,温和地说:“不急的话,坐坐吧。”
辛实就在他床前坐了下来。耿山河不认识周绽,只觉得瞧着面熟,看辛实称他“副官”,料想此人应该有些身份,于是也暂且坐了下来。
上上下下把周绽打量了一遍,那个惨样,简直让人看不下去,辛实不忍心地问:“你咋伤的?”
周绽笑了笑,扭过头,摸了摸趴在他手边静静望着他的孩子的头发,轻叹一声:“那天来唐人街吃饭,看见一个男人拿棍子打这孩子,多大的仇怨,值得把人往死里打呢。”
辛实气坏了,心疼地扫了眼那孩子乖巧的脸蛋,想必这孩子的舌头也就是叫周绽口里这个人拔掉的,对一个孩子下重手,这是多么歹毒的心肠啊。他的身体向前倾,凑近周绽,问:“你上去拦了?”
周绽点了点头,语气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就那一个人,我原以为应当打得过,没想到刚上去,屋子里突然又跳出来七八个。唐人街藏龙卧虎,是我轻敌了,一不小心被捅了几刀,钱也全被抢走了。”
他受伤惯了,也倒霉惯了,说起这样血腥的事件十分平静。事实上,也确实没什么好愤怒的,强龙不压地头蛇,由不得他不认栽。只是难免懊恼,好不容易做件好事,落到这个下场,可见这是个吃人的坏世道,好人总是没好报。
辛实听得牙酸,咬牙切齿地说:“你就带着他跑了,没去报警?”
周绽瞧了他一眼,还是笑,轻声说:“没来得及,我出了很多血,很痛,没跑多远就晕了,还是这孩子找了个好心人把我拖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