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83)
辛实寂寞地点点头,这段日子辜镕去哪里都得带着他,公司、矿上,甚至政府。尽管每时每刻待在一起,可真正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间简直比灾年里穷人米缸里的米还少,连拥抱亲嘴都得抽时间,别提认字念书。
辜镕缓声道:“你认识的字越来越多,渐渐也该学习更深入的知识。不如我送你去学校念书,你慢慢地去找自己喜欢的事业,怎么样?要是念完书,你还是想要做木工,我们就继续回来干这行,我给你包一大片好林子,你想砍什么就砍什么。”
他们从前从不聊这些,关于理想,关于事业,关于未来,这简直有点交心的意思,比亲嘴还要亲密。辛实直直望着辜镕,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像是点燃了两把火,有点跃跃欲试,又有点退缩。
犹犹豫豫的,他左右为难地道:“我能行么,我不会念英文诗,也不会写文章,昨天你教我念石榴的英文,我到现在也没记熟……我怎么能去学校念书呢,学校里的聪明人一定很多,我会给你丢人的。”
辜镕静静听他说完,并没有盲目地鼓励他,而是深深吻了吻他的头顶,微笑着轻声说:“我有一只耳朵听不见,遇见你之前,是个站不起来的瘸子。”
辛实原本还沉浸在即将被辜镕推去一个深奥世界的惶恐里,听了这话,猛地惊醒了过来,“干嘛说这个!”
他不高兴地看向辜镕,两只温热的白手一把攥住辜镕搁在他肚皮上的大手,急切地说:“我不在乎这些。”
“我也不在乎你会不会念诗。”辛实是为了他而忐忑,为了他而卑怯,辜镕温和地瞧着他,一颗心揪着发酸。
“别去想我会不会失望。”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永远不会失望,我看上你的时候你还不识字呢。”
辛实乌浓的长睫颤了颤,神色羞涩而惊讶。顿了顿,他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坚决地说:“我听你的,去学校。”
辛实的样子简直是把学校当成什么龙潭虎穴了,“你看把你吓的,一头的汗,我又不是要你学出来去做议员。”辜镕失笑,抬起袖子给他把额头上的汗擦了擦,照顾孩子似的那么仔细,“就当去玩耍,学校里都是和你一般年纪的人,交几个朋友也好。要是有人欺负你,只管欺负回去,不必在外头受委屈,你只记住一句话,整个四州府还没有我辜镕得罪不起的人。”
口气真狂,辛实没忍住笑了,徐徐松懈下来,将脑袋搁在了辜镕肩头休息。
辜镕轻轻拍着他的手臂安抚他,没拍两下嘴角勾起来无声笑了笑,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做了爹做了娘,这架势可不就是哄孩子么。
没一会儿,辛实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起脑袋惆怅地问:“学校离家远么?我咋去咋回来啊。”
“就隔了条街,坐车十几分钟。我中学就是念那里,是所很好的公学。”片刻的功夫,辜镕就有条不紊地在脑子里安排好了一切事宜,“朝宜静的儿子也在那里念书,咱们住得近,到时你们上学就搭个伴,这小子身手不错,有他在我也放心。学校分三个年级,你去了先从第一级念起。并不用把三级都念完,过个一年我们就去申请念大学,年纪也正合适。”
做出这个决定,辜镕是经过仔细考量的。
辛实肚子里的墨水不多,大学的学科繁杂又孤深,需要比较强的自学能力,对辛实这样刚学会认字的学生而言太过为难了,去念中学正好,教师教得比较仔细基础,二十岁的年纪也并不算大。
其实光看辛实的姿貌,说十七八也有人信的。虽然个子有那么高,可一直就是这么瘦,脊背薄薄的,一杆竹片似的。这段日子好不容易叫他养出点肉,可下巴依旧还是尖尖的。要是穿的衣裳稍微宽松一点,那么整个人从远处看上去就是个弱不禁风的样子。说出去都没人信,辛实其实能把他这样的大个子拦腰抱起来。
辛实一听是辜镕也念过的学校,当即一阵雀跃。而且隔得真近,他欢呼一声,扒着辜镕的衣领拿额头去蹭辜镕的下巴,嘻嘻地说:“真好,那我中午要回家吃饭。”
他真怕辜镕异想天开把他送到英国去,去念那个最好的学校。他才不去,再好也不去,他们早说好了,再也不分开。
第58章
念书第一日,按辜镕安排好的,辛实坐的朝家的汽车。能跟辜镕拉近关系,朝宜静倒是很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拍着朝天铮的肩膀同辛实说:“上学下学都等这小子来接你,碰上事了也找他,自家侄子,只管使唤。”
“是呀辛实,不必客气,叫你侄子多照顾你。”金翎倚在朝宜静身旁憋笑,肩膀一耸一耸,“你也真是想不开,怎么想去念书,多么难熬啊。”
朝天铮近来正深刻避免同金翎产生瓜葛,此刻遭了他的打趣,深觉难堪,眉毛难耐地攒动了一下。
“谢朝署长关照,金翎,也谢谢你惦记。学校挺好的,我还没上过学呢。”辛实微微地笑了笑。
他倒是没觉得尴尬,只有些不好意思,前几日他还给朝天铮发压岁钱,是朝天铮的长辈,今日就摇身一变,成了大侄子的后辈了——他是去念一年级,而朝天铮已经三年级,马上就该卒业,准备去念大学。身份上的转变叫他觉得有些别扭,他心里也有点打鼓呢,拿不准待会儿该拿出什么态度同朝天铮说话。
朝天铮同他一样别扭,在座的说起来都是长辈,就他一个小辈,可除了他亲爹,其他两个人,最大的也不过比他长个五六岁罢了。他比辛实更受不了这种矮人一截的气氛,漠然开口:“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
虽然是第一天上学,但辛实其实已经去过几次学校。
都是辜镕领他去的,第一回是带他坐车在学校里转了一圈,让他提前适应环境,后来又去和校长吃了一顿饭。校长是个和蔼的老太太,银白的头发梳成个花苞头,鼻梁上架了副玳瑁眼镜,笑眯眯的。
对于有文化的人,辛实总是十分敬畏,也有些自卑,总觉得不大抬得起头。其实打从知道要去上学那天起他心里就一直害怕,怕自己给辜镕丢人,辜镕安慰他也没管什么用。倒是见了校长以后,他的心里才总算轻松下来,校长对他真好,还拉着他的手跟他聊天,跟他说念书的好处,那姿态,跟和亲孙子谈心似的。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辛实一直把脑袋靠在辜镕肩上,他从不在外头这么大胆,可那天不仅紧挨着辜镕,攥住了辜镕的手抱在怀里,还偷偷亲了辜镕的侧颈一下。
他早就发现了辜镕的这个坏毛病,特别不爱邀功。私底下再使劲,表面上不会叫人知道,做事也全凭自己高兴,并不为别人的嘉许。可辜镕不做声,他心里也都有数呢,好比这顿饭,一定是辜镕提前拜托了校长帮忙,否则人家管着那么大一个学校,一定十分忙碌,哪有空闲专门来安慰他一个害怕上学的大小伙子。
被亲了,辜镕看上去有些讶然,瞧那脸色,隐隐约约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
辛实心里更酸了,抬头盯着他看了许久。被他这么仰慕地瞧着,辜镕先是愣了愣,随即突然一副明白了什么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挺高兴地无声笑了笑,说:“什么都瞒不过你。”
在朝家的门口进行完寒暄后,司机开车缓缓来到了几人身前。
辛实和朝天铮都坐后车厢,刚坐上去,两个人都没做声。辛实不喜欢这样的气氛,他喜欢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心底里,他是不大想强行去充朝天铮的长辈的,就干脆把他当个同龄的朋友。由于朝天铮认生,他便鼓起勇气率先张嘴,凑过去跟朝天铮打听起学校的事,也就是随便聊聊,问他在哪栋楼念书,老师都讲的什么语言,课难不难。
辛实同金翎似乎要好,朝天铮看不惯金翎,自然而然有些迁怒辛实,对于辛实的热络,他表现得有些冷淡,辛实问,他就答,辛实不问,他也不会多说。
辛实看出他的疏离,但他倒不大在意,要说脾气差,辜镕已经算是他认识的人里头一份了,他连辜镕的狗脾气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下来,朝天铮充其量只能算作害羞。而且他比人家年纪大一点嘛,也应该要包容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