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77)
由于被调查的日子过于平静,向他问话的科员们神色也相当温和,他自然而然以为自己很快便可以回到富丽堂皇的家中,继续过富裕的日子。
直到被关押的第三天,那位小小科长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告知他,他提供走私军火途径并以此谋利的证据属实,不日就要接受审判。
他终于淡定不下去了,立刻要求传唤律师。
律师带来的消息却叫他的脸色更黑,经济署找到的证据几乎是板上钉钉,许多份同意出关的文件,全有他的大名和私印,林祺贞当然认得自己的字迹,文件他也有印象,确实是他亲手签下,他甚至记得当时情景。
歌厅,他半醉不醉,一名受他信赖的经理焦急地凑到他身边叫他签署,他这个人,做头领有个最大的好处,同时也是最大的坏处,就是用人不疑,所以理所当然的,他受到了诓骗,并且是自投罗网!
林祺贞气得脸色铁青,询问解决办法,律师告知他,若想不入狱,就接受罚款,只是金额庞大,卖掉港口还差一大笔钱。如果既不想缴纳罚金也不愿意坐牢,律师瞥了眼隔窗紧盯他们言行的士兵,委婉地用食指沾水在桌上写了个“辜”字。
这是要他去求辜镕帮忙了。
林祺贞面无表情思考了半天,抬头拿了决定。
离开经济署的那天,是那名年轻油滑的科长亲自送他到门口,笑眯眯地安慰他:“千金散尽还复来,丹斯里,不必伤心。欠了债,慢慢还就是了。”
林祺贞微微笑了笑,伸手干脆利落地扇了此人两个巴掌——他还没落魄到一个小科员都敢凑上来冷嘲热讽的地步。
科长的头被打偏了,假惺惺的笑容和五个手指印一同僵在脸上,下一秒,惊愕愤怒地扭回头,扬手欲回手,手指却僵在空中。林祺贞锐利地直视着他,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那是手上攥了成百上千条人命才淬炼出来的杀气。
科长放下了手,不再笑,谨慎地鞠躬伸手:“丹斯里,请。”
他在心里后怕,是他得意忘形了,林祺贞确实已经一无所有,可只要王室还存在一日,林祺贞就是马来亚的授衔勋爵,这巴掌若真扇下去,侮辱勋爵的罪名就是判他个鞭刑都不过分。
林祺贞慢条斯理拿一条手帕擦手,依然保持着高傲的微笑,擦完手,将手帕随意往这个见风使舵的东西身上一丢,转身就走。
尽管心里为旁人的轻视恼火,可林祺贞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已经身无分文了。
回到家,他花了一些时间,平静倦怠地遣散了所有的佣工,有一个老娘惹,是从小伺候他的,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患难见真情,他心里不免有些动容,干巴巴地劝了几句,告知她就算留在家里也没有工钱,老娘惹并不在乎,擦干净眼泪就去厨房为他忙活晚餐。
站在安静空荡的华丽客厅,林祺贞茫然地抬头环视了一圈,很想发出一些嗟叹,为什么,凭什么之类。可惜,他经历的大事太多,生死都已经无法撼动他的内心,失去钱财和地位实在无法叫他产生较大的情绪波动。
最终,原地呆立了片刻,他摸了摸自己短得扎人的黑色头发,默默上了楼,将自己关进了房间。
他想要悄悄地度过这段耻辱的落魄日子,可惜,还没等他缓过气来,半个月后,他这座美轮美奂的巨大洋楼突然地断了水电。
他一开始并不知晓,这段时日,他除了被老娘惹叫起来吃两口水饭,就是躺在床上睡觉,打仗的时候睡得很少,简直要趁现在一口气睡回来似的。
老娘惹“哎哟哎哟”的喊痛声模模糊糊传上来,他才发现屋里黑得不太寻常。电灯开关失灵,他摸索着下了楼,在厨房的地上找到了坐在地上起不来的老娘惹。
电是在她预备做晚饭时突然断掉的,老娘惹是经历过苦日子的,坦然地找了几支旧蜡烛点上,做完饭,正要给林祺贞送上去,外头送进来一阵风,把蜡烛吹灭了。老人家眼睛看不清楚,一时分不清方向,撞到厨房的大理石灶面摔倒在地上。
林祺贞在黑暗里给老娘惹捏了捏骨头,发现对方似乎是大腿的一截骨头断了,软软地突出了皮肤表面。这并不是什么小伤,必须要尽快接受治疗,他不由得感到头疼。
他试探着,说:“还能走吗?我把你扶起来,你自己去医院看看吧。”
老娘惹“嘶嘶”地抽着气,说:“不必去医院,家里已经没有钱啦。”老人家似乎已经受伤许久了,喊疼喊得声音都哑了。
是啊,没钱啦。长到这么大,他还没试过这样的穷日子呢。林祺贞心里一痛,思考片刻,咬牙把老人家背起来,说:“我有钱的,去看病。”
虽然已经辞去了司机,幸而林祺贞自己会开车,最幸运的是,车里还有汽油。顺顺当当地载上半死不活的老娘惹,林祺贞身上一个硬币也无,就那么理直气壮地将人送进了手术室。
由于他穿得足够气派,因此医院也并没有急着问他要钱,甚至还主动找了护工来照顾老娘惹
可是直到老娘惹快要出院,林祺贞都还没有交钱的意思,大夫便开始催促了。林祺贞第一次因贫穷而窘迫,想了想,把腰带一解,丢到了大夫的办公桌上,“锁扣是真金,用这个抵住院费吧。”
大夫惊呆了,忙把腰带还给他,说:“只收取纸币,不收物品。”
“你的脑子坏啦?这可是金子。”林祺贞有些恼羞成怒了,强硬地把腰带往大夫手上一塞,转身打算回家。他隔几日来看一次老娘惹,每次都是简单看一眼,确认这位老忠仆没有要死的趋势,就回去睡大觉。
大夫追出来,简直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亦步亦趋要他把东西拿回去。林祺贞不好对读书人动手,两个人拉拉扯扯,一路出了走廊,就快抵达楼梯边。
林祺贞真想甩开这个冥顽不灵的大夫,突然小跑起来,到了楼梯边,飞快地跨步下楼。这样的速度,他认为那个瘦弱的大夫一定是无法追赶上来的,可是身后居然跟来一道稳健的脚步声,随即,他的右手被一只手拉住了。
脚步被迫停顿下来,林祺贞扭过头,恼怒地挣了一下,“我都说了我没有钱,就用那个抵……”
话还未落音,他惊愕地住了嘴,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像走在路上踩到一堆牛粪。
眼前是周绽温和的笑容,遇到旧情未忘的老情人那样亲切。
“你怎么会在这里。”林祺贞脸色黑沉地甩开他的手,咬牙问出这句话。
周绽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大夫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把腰带塞回了林祺贞手里,并说:“医院不能收你这个,实在困难,过几日凑了钱把住院费用交上就是。”
林祺贞尴尬非常,沉默地攥着腰带,没有再同他争执。
周绽在一旁静候,听到这里,从剪裁得体的黑呢洋装外套的内口袋拿出来一件鳄皮钱包,转头问大夫:“还差多少,我来支付。”
大夫犹豫地看了眼林祺贞,见林祺贞面无表情,并不做阻止,便料想这两人该是熟人,于是说了一个数。
周绽爽快地给了钱。
大夫揣着一笔钱,松了口气似的,转身走了。
周绽扭头,英俊和善的面孔上带着愉快的笑容,居高临下地朝向林祺贞,“祺贞,你还好吗?”
林祺贞挑起眼皮,漠然地瞧他一眼,这小子显然做了充足的打扮,桂花味的英国头油,合身的高级洋装,锃亮的意大利皮鞋,直接奔赴婚礼现场也够了,一定比新郎还要光彩夺目。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他道:“看来,你是发达了?”
周绽微微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混口饭吃。”
林祺贞问:“现在在哪里高就?”
这样平等的对话,从未发生在他们之间,周绽的眼神有种奇异的色彩,声音有种压抑过后的兴奋:“海关总署。”
这是顶好的油水衙门,这小子,确实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林祺贞紧紧将背在身后的手攥成一个拳头,尽量平和地说:“我没有钱还你。”
周绽向他走近一步,光鲜亮丽的外表衬得整个人有种高贵的内敛气质。他低低地说:“我自愿给你,不必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