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16)
若放在平常,这点小毛小病,回家睡一觉就好了。可是今天梁家办家宴,陈仅得留在这里帮忙,眼看快八点人还没到齐,开饭遥遥无期,十点能结束都算顺利。
打理完植物,陈仅去厨房给吴妈打下手。
大菜已经做好放在烤箱保温,剩几道炒菜等人来齐再下锅。备菜用了很多盘子,不太脏,陈仅先拿去水池冲洗,散席后收拾下来的那些放洗碗机。
中途梁霄寒来过一次,趁吴妈出去摆桌,走近靠在陈仅耳边,小声安抚他:“辛苦了。”
陈仅摇了摇头。这算哪门子辛苦。
洗到一半,外面梁老爷子喊:“陈仅!”
陈仅擦干手出去,梁建业坐在沙发上,指挥道:“外头下雨了,带把伞去接人。”
梁家的室外停车位与屋子有一段距离,车停稳,卓翎打开车门,脑袋伸出去探一下,飞快缩回来:“不行不行,雨太大,会淋垮我的发型。”
他让梁辰先进屋,拿伞来接他,梁辰一边骂他臭毛病,一边没办法地开门下车。
蹚水刚走出去两步,前方突然笼罩下一片阴影,抬眼,是一把伞撑在头顶。
陈仅的个头没有梁辰高,只能举高胳膊,尽量让他淋不着雨。
不免又想起那个令人困扰的问题——他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明明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是个跟我差不多个头的小屁孩。
梁辰并不知道陈仅在想什么,他只发现陈仅的脸色不好,眼神也有点发直。
伸手接过伞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却无意间碰到陈仅的手,和上回摸过的不一样,皮肤热到有些发烫。
眉心登时拧起,梁辰问:“怎么发烧了?”
第10章 听话
进屋,梁辰伞都没收丢在门外,问吴妈温度计在哪。
“你发烧了?”吴妈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我就说成天穿这么少肯定要着凉,不知道春寒料峭?赶紧回房多加件衣服,我给你拿温度计去。”
话像机关枪一样密,梁辰只来得及插嘴说一句:“不是我,是陈仅。”
吴妈返回的时候,梁霄寒也闻声出来,梁辰没看见他似的接过温度计,扭头往厨房去。
陈仅又洗起了盘子,冰凉的水流过手掌,反而有缓解燥热的作用。
梁辰一把拉过他的胳膊,抽两张纸巾递给他擦手,然后捏着温度计看向他的衣领口,有点无从下手。
陈仅今天穿一件浅灰色毛衣,收窄的高领衬得他脖子细长,脸也更显小。
他知道自己在发烧,所以没接递过来的温度计,说了声“不用”就要转回去继续洗。
梁辰心急之下想去探他额头,忽然一个人走到两人中间,挡开了梁辰抬起的手。
方才看见梁辰拿着温度计进厨房,梁霄寒就跟了过来。他用手背轻触陈仅的额头,面色微沉:“发烧了怎么不说?”
陈仅本就没打算声张,见此情景反而心烦意乱,垂眸说:“没事,晚上睡一觉就好了。”
梁霄寒劝道:“先去楼上睡会儿吧,把空调打开。我让吴妈给你拿颗退烧药。”
虽说是在哄劝,语气却是不由分说,陈仅只好服从安排。
洗完手转过身,看见梁辰往厨房外走去。
不知是否错觉,陈仅觉得他的背影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吃过药到楼上,刚在书房的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听见楼下传来喧哗声,是梁建业的长子梁霄鹤回来了。
作为受到过梁家帮助的学生,理应去打声招呼,陈仅挣扎着起来,披上衣服下楼。
梁霄鹤常年在外奔波,每次回到家都风尘仆仆,这次甚至还背着画架,一进门就向梁建业道歉,说没想到飞机晚点,耽误了两小时。
梁建业绷着脸:“就算不耽误这两小时,你回来得也不算早。”
梁霄鹤自知理亏,赶紧把东西放下,去卫生间洗把脸。
出来的时候一家人已经齐齐整整聚在客厅,梁辰笑着喊一声“爸”,梁霄寒则亲热地唤他“大哥”,俨然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梁霄鹤许久没见儿子,关切地问他工作得怎么样,梁辰笑说这得问叔叔和爷爷,梁霄寒便站出来表扬:“小辰最近在一个项目里担任副经理,他有头脑,做什么都得心应手,完全不需要我操心。”
梁建业在旁哼道:“动不动就请假跑出去玩,还不让人操心?”
梁霄鹤便摆出严肃的面孔教训了梁辰几句,梁辰态度谦恭地听着,一句也不反驳。
不是无话反驳,而是没有必要。每次家庭成员之间出现矛盾分歧,哪怕大吵一架,最后都是这样用其他无足轻重的小事轻飘飘地揭过去,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八年前就是如此,严重到几乎等同于“谋杀”的事故,回到家却无人提及,让当时十五岁的梁辰还以为自己摔伤了脑子,记忆出现差错。
教育完梁辰,也同卓翎打过招呼,梁霄鹤看向梁霄寒旁边的陈仅,问几句最近工作如何之类的场面话。
梁霄寒说:“他和小辰现在在一个项目组,是小辰的助理。”
“他一个小孩子要什么助理?”梁霄鹤笑说,“再说陈仅比他年长,以前他还管陈仅叫哥哥呢。”
久违的称呼让梁辰眼皮一跳,唯恐梁霄鹤犯家长病,让他当面管陈仅叫一声“哥哥”听听。
好在时间紧张,容不得他们继续寒暄。众人转移至偏厅,在梁辰奶奶的灵位前挨个磕头进香。
这个环节连梁霄寒都要参与,哪怕跪的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拜完终于可以开席。
卓翎还得去公司聚餐现场露个脸,打了声招呼先行离开。
众人落座,囿于“食不言”的家训,桌上只有碗碟碰撞的声音。
趁夹菜的片刻功夫,梁辰不动声色地看向对面,只见陈仅神色恹恹,筷子夹一片青菜,咬一小口就放下。
粗略估计,得再咬十口才能吃完。
饭毕,梁辰被梁霄鹤叫到一楼书房,再把门关上。
这架势分明是有话要说,梁辰洗耳恭听,梁霄鹤却踌躇起来,半天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梁辰自小与这个成天不着家的父亲不亲近,母亲去世后更甚,父子俩经常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次面,沟通都要靠卓翎在中间传话。
却也不想见他为难,梁辰主动开口:“您的想法,卓翎已经在我回国的第一天就转告给我,您放心,我都明白。”
梁霄鹤知道自己这个父亲当得不合格,没脸堂而皇之地提要求,因此听到梁辰这么说,梁霄鹤松了口气:“你明白就好。这个家终究是你爷爷和奶奶共同奋斗来的,总不好落在外人手里,爸爸也是为你好。”
梁辰想笑,因为实在滑稽——自己在战斗中节节败退,却要自己的儿子勇往直前,这是什么道理?
“您可能理解错了。”梁辰解释道,“我所说的‘明白’是懂您的意思,但恕我没能力去执行。相信您比我更清楚您口中的‘外人’的实力,在他手底下谋条生路已经不容易,您最好不要对我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是这么个道理。
大约没想到梁辰会说得这样直接,梁霄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底流露出几分惭愧。
“是爸爸没用,保护不了你,当年还让你落到他手里,差点就……”梁霄鹤叹一口气,“不过你爷爷是站在我们这边的,那种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
梁辰笑一下,不知信没信。
面对比自己还要高的儿子,梁霄鹤的气势都矮一截:“我知道对不起你妈妈,也对不住你。幸好你像妈妈,她是个很有主见,很勇敢的人。今后你若改变主意,随时跟我说,我虽然没有本事,但至少握着你奶奶留下的集团股份,兴许能帮到你……”
另一边的厨房,陈仅去帮忙收拾碗筷,吴妈“赶”他走:“都发烧了,快去好好歇着吧。”
随后关切地问,“看你刚才吃得不多,是不是没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