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7)
浑浑噩噩的,竟然做了个梦。
熟悉的场景,枝叶密密匝匝,随风招摆,高悬的月亮透过玻璃顶把光洒下来,在地面投下细屑般的零碎光影。
最亮的那道光束,落在一只手上,准确地说,是一只托着叶片的手。
那叶片宽阔圆润,脉络清晰,如此美丽,却不及那手的万分之一。
许是看不清细节的关系,另一只手将掌心的叶片拈起,举高,迎着水雾般朦胧的光线,偏着头,以一种虔诚的姿态,自下而上地观察。
可惜偷窥的人不敢靠近,任那张呼之欲出的面孔隐没在月光的影子里。
然后在心里懊恼,为什么没有把他拍下来?
为什么当时手里没有一台相机?
过于短暂的梦,却那么真实,仿佛一脚踏入少年时期那个暮春的夜晚,从此陷入这滩温暖的泥沼,每当画面伴随着浮想出现在脑海,连呼吸都变得灼烫起来。
最后是在人事部主管的呼唤声中回归现实,梁辰支起脖子,揉了揉眼睛,对焦上工程部经理硕大的圆脸,骤然清醒。
“总算醒了。”工程部经理姓周,笑的时候总会眯起眼睛,“有两名新员工加入我们工程部,其中一名兼任你的助理,先互相认识一下。”
梁辰只好站起来,摆出标准笑容,心里却在想你们是不是忘了,我也是昨天刚入职的新员工。
不过派给他的助理还算合他心意,至少不会像职场愣头青一样没事找事表现自己,梁辰不喊他就不过来,让他帮忙倒杯水他也不会自作主张倒咖啡,凡事也不爱刨根究底,虽然沉闷了点,但非常省心。
梁辰也不是那种喜欢让人猜的领导,有话直说才能提高沟通效率。
他交给新助理的第一个任务是:“不要让我午睡。”
新助理没听懂,梁辰具体解释道:“我办公室的窗帘常开,但凡你发现我打瞌睡,一定要立刻把我叫醒。”
新助理点头表示明白。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洗了把冷水脸回来,梁辰问,“抱歉刚才睡懵了,没留心。”
“简单的简,简而言之的简言之。”助理说。
梁辰笑着评价:“很好记的名字。”
得知对方与自己同龄,梁辰由衷地赞赏道:“听说公司不收硕士学历以下的员工,工程部要求更严,你很厉害。”
出生在西北小县城,二十三岁就在国内名牌大学读完本硕,学生时代定然下了很大的苦功。
简言之还是那副淡然的表情:“我只是万千小镇做题家中的一员,梁经理谬赞了。”
“等等,我们部门的经理姓周。”梁辰指出他的错误,“以后喊我记得加个副字。”
简言之立刻改口:“好的,梁副经理。”
整个下午,梁辰都在“补课”。
工程部作为地产公司最重要的部门之一,主要的工作内容是提供专业标准和技术支持,配合市场营销部完成可行性研究,正好有新人入职,梁辰和他们一起看材料,翻案例。
下午四点来钟,梁霄寒那边的孙助理打来内线电话,请梁辰上楼一趟。
梁辰以为又开项目会议,没有简言之看着怕自己睡过去,找同事借眼贴敷了十分钟,才不慌不忙地乘电梯上楼。
顶层除了梁霄寒的办公室,还有一间会客厅,多数时候承担会议室的功能,空闲的时候作为接待室使用。
梁辰到的时候不凑巧,孙助说梁总下楼巡视去了,梁辰便去到会客厅等他,坐下之前把门口的屏风拉开,这样即便有人经过也不会注意到他,省去了寒暄的麻烦。
为了提神,梁辰微信找卓翎聊天。
lc:我有助理了
Feather:恭喜恭喜
lc:是个帅哥
Feather:……
lc:不是说男色领域缺人吗,怎么一点也不兴奋?
Feather:除了你,我看不上其他任何男人
梁辰今天第二次让他“滚”。
对话结束得太快,梁辰撑着脑袋,开始琢磨刚看过的一个案例。
刚起了个头,听见脚步声走近,好像不止一个人。
“还在生气?”梁霄寒的声音。
抱着一沓文件的陈仅在会客厅门口站定,平声道:“没有生气。”
梁霄寒语含笑意:“那中午怎么不来我这边午休?”
陈仅没回答,梁霄寒柔声道:“昨天晚上是在开玩笑,你知道的,我没办法跟女人结婚。”
陈仅还是不说话。他看似乖巧,实则比谁都要倔,梁霄寒只好转换话题:“手上拿的什么?”
“新的绿化设计图。”
“这么快就改好了?”
“草图,您确认过之后再细化。”
“不用给我看了,直接拿去工程部吧。”
梁霄寒对陈仅的工作能力向来放心,也不是没有像体贴的情人一样哄过陈仅。但是这么多年来,陈仅从来没见过梁霄寒无缘无故对人做小伏低。
果不其然,见陈仅转身要走,梁霄寒喊住他:“后天晚上有安排吗?”
陈仅顿了顿,说:“没有。”
“我有个局,还在上次的岚庭酒店,就一起吃个饭,没有其他活动。”
“……嗯。”
梁霄寒似是松了一口气:“那后天下班之后在楼下等我,晚上吃完跟我一起回去,有东西给你看。”
陈仅垂着眼,又“嗯”一声。
这时,孙助理从办公室出来,说有梁总的电话,梁霄寒便让陈仅去忙,然后先行离开。
陈仅没有立刻下楼。他突然有种疲惫感,比连续加一周的班还要累。
旁边就有座椅,陈仅走进会客厅,在最靠门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然后一瞥眼,就看见木质屏风的背后,藏着一个人。
梁辰原本趴在桌上,听见声音才抬起头,打哈欠的同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目光巡视一圈没找到钟,梁辰迷迷糊糊地问陈仅:“现在几点了?”
陈仅看一眼手机:“五点。”
梁辰“哦”一声,撑着桌子站起来,几分摇晃地往门口走去。
陈仅也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电梯间。
电梯到站,门开,梁辰先进去,陈仅站在靠按钮的位置,先按下15,再问梁辰是不是回工程部,梁辰说是,陈仅收回手,垂在身侧。
上班时间电梯不忙,直达15层,出去的时候碰上工程部的周经理,他笑着问:“你们俩怎么在一块儿?”
梁辰说:“路上刚巧碰到。”
陈仅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事实上,梁辰并不确定自己刚才演得像不像。
只是比起演技拙劣,他更不想被人当成偷听狂。
陈仅把新的绿化设计图给项目相关人员传阅,梁辰也在其中。
虽然以梁辰入职两天的资历还不足以完全看明白,他只觉得这张图纸表达齐全,标注清晰,在减少绿化面积的同时做到了均衡布局,高低灌木和花树草坪错落搭配,既有园林设计的美感,又结合N市四季分明的天气,确保无论哪个季节都有花可看。
贯穿其中的人行道动线也十分合理,梁辰把自己带入其中,假设自己是这里的住户,工作之余应该很乐意下楼,沿着这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走一走。
周经理给予这张设计图很高的评价,说细化完直接可以当作施工图来用。
梁辰突然想起不久前和简言之的对话。
他和简言之前后脚入职,职级却天差地别,感慨简言之履历优秀,给他当助理是浪费人才的时候,简言之却把自己归类为“小镇做题家”,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
当时梁辰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人的影子,眼下才确信,那影子是陈仅。
陈仅也曾是N大高材生,同样来自山区小县城。梁辰还记得当年陈仅考入N大,第一次来到梁家,为感谢梁霄寒的资助,不远万里带来了自家产的玉米和大豆油。
也记得节假日梁霄寒喊陈仅来家里吃饭,但凡碰见,陈仅都手不释卷,不是在背单词就是在画图刷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