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116)
她在看米悦身边的那个青年。
宋见风索性打了个招呼:“梅导?”
梅戎青因此收回视线,看向他。
也看向他手中始终没有放下的摄像机。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这是准备改行了?”
显然是注意到了他扛着相机满场晃悠的举动。
宋见风笑了起来:“倒没有那么快,先练练手,拓宽一下技能,总不是件坏事。”
静态照片是瞬间的艺术,优点是一眼就能看尽,缺点也是。
动态影像则能保存更鲜活、更丰富的永恒。
他是在开玩笑,梅戎青却像是当了真,反问道:“之后都打算时不时录点视频?”
不等他回答,她又继续说:“是的话,视频也给我一份,酬劳另算。”
听到这话的宋见风是真的愣住了。
梅戎青要这些视频干什么?
“你想做幕后纪录片?”他尝试理解对方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同时坦诚道,“我拍的素材恐怕不够专业,今天只是兴趣上来了,随便拍的。”
“不做纪录片,是私人留念。”
梅戎青的话音很淡:“没关系,你随便拍的东西,正好是我需要的。”
“……”男人挑了挑眉,略显诧异地笑道,“对我这么有信心?”
女导演同样笑了,并未否认:“你拍的人像是一流的。”
尤其是当执掌镜头的人,以浓郁的偏爱注视着模特的时候。
她很早就劝过宋见风,后来也劝过兰又嘉。
可有些事,不是旁人能够改变的。
唯有自身心甘情愿,或痛彻心扉,改变才会发生。
一个人唯一能真正改变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简短的交谈结束后,梅戎青很快走开了。
她的神色始终平静无波,好像只是在繁忙的日程里抽出空来,随口跟人提了一件小事。
停留在原地的男人望着她的背影,倒沉默了很久。
从两人在巷子里偶遇,一起抽烟的那个凌晨开始,梅戎青就有了一些变化。
剧组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主观上,她看起来比之前更冷了,而且愈发不能容忍那些出错、怠工的人,片场里时不时就会响起她毫不留情的骂声。
当然,挨骂的人里并不包括那位绝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很出色的新人男主演。
客观上,她让统筹压缩了后续的日程安排,尽可能加快拍摄进度,还让制片早早联系剪辑和后期团队入场,前期拍摄和后期制作同时进行。
她很着急,急匆匆赶着要把这部倾注了许多心血的电影做完,尽快上映。
好像再晚一点就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没人知道这一系列不同寻常的举动背后的原因。
也没人敢当面问她。
宋见风同样没有问。
但不是出于胆怯,而是觉得没必要。
因为梅戎青不会告诉他真正的原因。
就像他也不会跟对方详细解释,自己今天忽然心血来潮不拍剧照,改录视频的原因。
——抛开上一辈的往来和交情,单论他们俩的关系,实在称不上相熟。
抛开那些因才华而生的盛名,梅戎青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宋见风看来,答案其实不是冷酷,也不是强硬。
而是傲慢。
她对外展现的一切冷酷和强硬,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想法和感受。
她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
但这并不是梅戎青独有的缺点。
不如说,人的天性就是傲慢的。
只是因为她的出身背景、她的不加遮掩,才分外凸显了这份傲慢。
人不会在乎窗外飞掠而过的鸟儿的宿命,是翱翔是坠落。
梅导也不会在乎拿着酬劳干活的剧组成员的心情,是愉快是忧虑。
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
然而,不管是多么傲慢的人,都有做不到完全漠视的例外。
就像人会在乎自家笼子里豢养着的那只鸟儿是否康健。
梅戎青心中肯定也有这样的例外。
如今她会做出这一连串不同寻常、不符合往日习惯的决定,或许就是因为某个例外。
只是宋见风不知道具体缘由,也不会去问。
因为他在那条分界线之外。
便不可能得到答案。
导演的身影渐渐被忙碌的人群湮没。
余光里,另一道明媚的身影,也彻底失去了踪迹。
被片场嘈杂景色围绕着的摄影师,方才如梦初醒。
他随手摁下了相机上的按键。
漫长的录制戛然而止。
第十天,七月十八日。
京珠机场,出发层车来车往,暂时陷入了拥堵。
“这次一走,下趟回来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唉,年纪上来以后,见一面少一面啊。”
副驾驶座的乘客望着前面堵塞的车流,叹了口气,又笑着看向左侧:“不过今天有你给我当司机送行,啧,够我到处吹一阵了。”
驾驶座上的男人戴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温和俊雅,同样望着前方的路况,随口道:“年龄焦虑这么严重?”
“没办法,搞科研费命啊,我看起来都快跟你差辈了,再过几年,是真不好意思管你叫哥了,要不换你叫我叔?”朋友语气唏嘘地开着玩笑,“明明高中那会儿,咱们俩还并驾齐驱,并列校草呢。”
“你说这拐点是不是因为专业选得不一样?早知道我也选心理了,不为了普度众生,主要是把自己给捋通透了,活得就自在,心无挂碍,老得也慢,是不是?”
男人耐心听到这里,有些抱歉地应声道:“不太清楚,你想知道的话,改天帮你问问其他同事。”
“怎么,连你都回答不了?还得问别人?”
“嗯,毕竟我是为了普度众生,出发点就不一样。”
说着,他笑了起来,像是开了个自己都不信的玩笑。
朋友看他一眼,跟着笑了。
夏日的热浪里涌动着柏油路面反射的日光,晃得人眼晕。
片刻后,车子终于往前动了一截,即将抵达目的地。
朋友也在这时候开口:“对了程哥,那天你托我办的事没成,我想了想,还是得跟你说一声。”
“戎青那件事?”
“对,说是那个病人自己不愿意接受治疗,他不太相信治愈的概率,也比较抗拒放化疗,怕疼。”
朋友说:“其实大部分病人在进我们实验室之前,都这么想,不过最后都被家人配偶之类的给说服了。这个病人说是怕疼,我看意志倒是很坚定,毕竟连那位青姐都没能劝动他。”
说到最后,他颇为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说真的,他要是愿意来,我倒觉得挺有希望的,可惜了啊。”
车子缓缓驶入规定的下客区,一直看着前方的男人终于侧眸望来。
他应着朋友的叹息,神情却平静如初,没有掀起半分涟漪。
“嗯,可惜了。”
机场外围,到处都是送行的人群。
短暂凝滞的车流里,未曾下车的男人朝窗外的朋友温声道别:“一路平安,早出成果。”
“成,借你吉言。”朋友笑着冲他挥了挥手,“有机会下回再聚!”
道别声落,马达声起。
深蓝色的轿车驶离机场,逐渐汇入车流,返回市区。
车窗外掠过一格格向后飞逝的风景。
盛夏极烈的日光穿透挡风玻璃,照亮了轿车内部。
后视镜上没有悬挂坠饰,仪表盘上方没有任何摆设,扶手箱里一片空荡……到处干干净净。
一切仿佛都保持着车辆刚出厂时的样子,无法体现出轿车主人的丝毫个性。
回程的路上,偶尔有电话铃声响起。
“程医生吗?真不好意思……”
职业是心理医生的轿车主人温和地同意了患者临时更改时间的请求,语气里没有半分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