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55)
他不喜欢看固定的私人医生,不喜欢被住家的保姆佣人照料,连平日里接送他去学校的司机都要定期更换。
除了爱人,兰又嘉似乎排斥着其他任何一个会在生命里稳定出现,关心照顾着他的角色。
起初傅呈钧对他不算上心,两人也并非朝夕相处,便无所谓这种奇怪的坚持。
后来终于同居,习惯了私人医生、住家佣人、随行司机的傅呈钧,为了方便和高效,当然想把这一套照搬到枕边人身上。
可兰又嘉说服了他。
“呈钧,我很爱惜身体的,会定期去大医院做体检,也会找不同餐厅的厨师来家里做饭,这样能尝到更多好吃的菜……所以不要他们,好不好?”
他甚至没有解释自己拒绝这些人的原因,就轻而易举地说服了向来说一不二的傅呈钧。
只用那双灿烂多情的眼睛,和一声声动人的撒娇与恳求。
而傅呈钧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听见兰又嘉这样叫自己了。
从收到那条告别消息开始,他就一直固执地叫他傅先生。
直到再度将人拥进怀里的今日,傅呈钧才彻底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念这个明明已经同他结束了的人。
也想念那声热切缠绵的呼唤。
送走了没有提供太大帮助的私人医生,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男人孤身伫立在面积宽敞的套房里,盯着爬满雨痕的大片落地窗,神色恍然。
良久,他收回视线,转身走进卧室。
去照顾那个此时正在发烧的恋人。
……曾经的恋人。
兰又嘉的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世界一片滚烫,他好像被丢进了不断沸腾的热海,即将在铺天盖地向他涌来的海水中窒息,怎么也无法逃离,只能无助地呓语。
直到额头落下一抹微凉的温度,接着,有一双手将他从海里救了起来。
他被一个宽厚有力的怀抱扶起,冰凉坚硬的玻璃边缘轻触唇边,瞬间湿润了苍白干燥的唇瓣。
有人在喂他喝水,帮他擦汗,用湿毛巾降温……
在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里,岩浆般的海水再难寸进,呼啸着褪去,换作久远的记忆在梦境中汹涌。
半梦半醒的兰又嘉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身边的人又是谁。
只知道那人很温柔。
能让人安心依靠,也让人分外想念的温柔。
烧到满脸通红的青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傅呈钧听见他脱口而出:“呈——”
不知为什么,在看清他脸庞的那一刻,兰又嘉瞳孔一颤,蓦地收住了话音,最终没有喊他。
没有喊呈钧,也没有喊傅先生。
却又哭了。
未竟的呼唤在空气里戛然而止,只留一缕震颤的余音。
本就被汗水打湿的鬓边碎发,被更加汹涌的眼泪浸没。
尚未彻底清醒的人哭得很厉害,眼中雾气朦胧,抽噎着对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傅呈钧一时愕然。
他不知道兰又嘉在为什么事道歉,猜测恐怕是又陷入了哪段错乱的回忆。
怕在病中神智混乱的人陷得更深,他很快应声:“没关系,我没有怪你,继续睡吧。”
在充满包容的安抚声中,兰又嘉似乎真的放下了心,很快满脸是泪地昏睡了过去。
傅呈钧同样松了口气,拿起放在一旁的湿毛巾,替狼狈不已的青年擦脸。
在轻轻拭去那些新鲜潮热的泪水时,男人的心头随之漫过一阵微妙的异样感。
仔细回想,在过去的三年里,傅呈钧其实是很少看到他哭的,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床上的两次。
其他时候,雨天独自蜷缩在被窝里流下的泪水,会在见到他后很快止息,他隐约能感觉到,兰又嘉是在有意遮掩着不想让他看见。
除此之外,他就没有见过兰又嘉哭了,连车祸那天打来电话的时候都没有。
所以随着时间流逝,傅呈钧渐渐生出了那种可以妄作胡为的错觉。
甚至曾亲口对兰又嘉说过:你一点也不像怕疼的人。
因为他的身上有一种没心没肺的东西。
仿佛只要给他一点爱,就能彻底忘却前一刻的伤害。
这样的人,怎么会怕疼?
可在台风过境的这一日,有太多泪水出现在兰又嘉眼眸中,而且无所顾忌地在他面前轰然决堤。
他崩溃哭泣的样子,始终在傅呈钧脑海里挥之不去。
连同满屋子即将被丢弃的东西一起。
男人坐在床边,垂眸注视了在睡梦中似乎也锁着眉头的兰又嘉一会儿,一点点攥紧了掌心沾满泪水的湿冷毛巾。
随即,他起身离开卧室。
或许,真的是他不够了解兰又嘉。
他只见过兰又嘉爱人的样子,却没见过他不爱后的模样。
所以想不到那竟比任何人都要决绝和彻底。
又或许,是兰又嘉对他撒了谎。
他被查出来得了某种严重到会令人失去全部希望的疾病,所以才说没有未来了。
没有未来了,所以才把一切曾经拥有和珍惜过的东西,都尽数抛弃。
包括坦诚。
包括勇气。
也包括爱情。
卧室房门紧闭,没有了旁人的会客厅里,回荡着男人低沉冷凝的声音:“梁思,这两天你在家?”
电话那头的声音迅速敛起惊讶,应声道:“是的傅总,我在家休息,随时可以过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位眼中只有未来的顶头上司,竟又突如其来地问起过去。
“五月初到五月下旬之间,兰先生有没有离开过京珠?”
梁思愣了一下,立刻翻找起回忆:“我印象里没有……对,没有。那段时间您在欧洲和南非出差,兰先生在忙毕业的事,基本都有司机接送,工作日大多在家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周末偶尔也会外出,但没有离开过京珠。”
话音落地后,听筒里有短暂的静默。
紧接着,是一句让梁思面露惊诧的吩咐。
“去查兰先生在全市所有医院的诊疗记录。”
男人声音冷沉,透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力。
“时间范围从五月份到今天,每一家医院都要查,现在就去。”
“一旦查到有任何记录,立刻把全部报告传给我。”
第31章
兰又嘉在一阵熟悉的剧痛中清醒过来。
房间里光线很暗, 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的熏香气味,他呻吟着睁开眼睛,淡粉的唇骤然被咬得发了白。
铺天盖地的疼痛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在仿佛要将人溺毙的痛感中, 兰又嘉下意识伸手摸向枕侧, 仓皇地寻找着什么。
苍白颤栗的手指没能摸到那片冰冷硬质的铝箔板。
却落入了一片温暖有力的掌心。
有人捉住了他惶然空荡的指尖,用体温熨热。
痛苦澎湃的潮水里随之渡来一叶小舟。
“哪里不舒服?”耳畔传来一抹熟悉的低沉嗓音,“嘉嘉,你在找什么?”
他在找止痛药。
明明放在了枕头旁边的,不会忘记放的, 因为他如今时不时就会在半夜被疼醒。
是遍及全身, 甚至找不到一个起点的剧烈疼痛,只能靠药物缓解。
他再也离不开止痛药了。
兰又嘉正想回答那道声音,循着求生本能, 登上那片来载他离开孤身绝境的渡船。
但在黯淡昏沉的光线里, 他渐渐看清了周围的景致。
枕头和床单柔软如云,质感丝滑高级,承托着一只过分纤细的手腕, 再往前一些,男人宽大温厚的手掌微微拢起,包裹着他瘦削泛白的手指。
痛到朦胧的泪眼蓦地睁大了。
不是那张狭小安全的单人床,所以枕头旁边没有放药。
寝室里也不会有这股芬芳安宁的气味。
他不在寝室。
他在哪里?
谁在跟他说话?
所有彷徨无措的疑问,在对上那双暗色里显得尤为浓郁的灰绿眼眸时,骤然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