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181)
而他身旁的男人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些眼泪。
没有安抚的话语,没有体贴的纸巾, 更没有亲昵的怀抱。
仍有药物流动的输液管固定了彼此的距离, 叫人不能随意动作,竟也让一些东西变得格外近。
此刻的治疗室里分明安静得只剩这场哭泣,却又不止是哭泣。
更不止是此刻。
所以, 尽管梅戎青是在今天才陡然得知, 自己多年的发小与至交,同自己渐渐视作知己的年轻晚辈,原来早有交集;得知那句曾令自己产生创作灵感的情诗, 和幸运遇到的最佳演绎者,原来因果该倒置——她到今天才真正彻骨地明白,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巧合和运气,只有命运的草蛇灰线,与昭然揭示。
在明白这一点之后,她便不再仅仅是看到现在。
确已流逝的过去, 同看似未竟的将来, 也一并蜂拥而来。
于是,她忽然喃喃地开口:“兰又嘉十来岁的时候,是不是常常像这样哭?”
她没有见过年少时的兰又嘉, 只见过戏里化妆成少年模样的谢雪。
然而这一刻,梅戎青仿佛透过现在,真切地看见了很多年前,那个在程其勋面前暴露出所有脆弱面,惶然无依的少年。
这句近乎自言自语的呢喃,打破了观察间里长久的沉默。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因此侧眸望来。
但并未回答这个自己同样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光线黯淡的空气里,那抹原本如宝石般秾丽的灰绿,涌动着斑驳浓重的浪潮。
嗓音也沙哑得像有飓风肆虐。
男人问:“他是兰又嘉以前的心理医生?”
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出乎她的意料。
可短暂的惊愕过后,梅戎青竟又觉得本应如此,不该意外。
她想,兰又嘉爱过的那些人,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同,似乎都有着一种共性。
一种即使在天翻地覆的时刻,仍能够保持聪颖与冷静,因此很快就切中要害,甚至无声无息便做下决定的共性。
冥冥之中,他总是被这样的人吸引。
大约是因为,有这样足可依靠的人在身旁,多少能弥补一些命运的薄幸所造就的缺憾。
命运。
多玄妙的词语。
这个庞大又渺小的词语轰然笼罩下来。
梅戎青怔怔不语,仿佛默认。
傅呈钧看她一眼,继续问下去。
冷峻沉郁的目光掠过屏幕上不断滴落的注射液,与陌生男人不似作伪的苍白面色。
他问:“这是心理疏导的一部分?”
“健康的人可以接受化疗?”
其实他的语气听起来尚算平静。
可那份压抑的平静,很快渐渐溃散。
梅戎青是在看到对方眼中划过的愕然时,才意识到什么的。
但她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将目光重新移回了屏幕里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她久久注视着那份与年轻时截然不同的温润沉寂,任由灼热的水光从酸胀的眼眶滑落。
滑过岁月长河,浮光掠影。
与姗姗来迟的曾经。
她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而是说:“他在十年前就认识兰又嘉了。比你要早得多,是不是?”
程其勋很早就出现在了兰又嘉的生命里。
他出现得最早,也真的太早。
以至于数千个日夜过去,年深岁久,万般心绪早已被时间的尘沙掩埋,昔日玩世不恭的青年也变了模样,旁观者再不能从他的口中得知全部的故事。
只好凭借猜测与拼凑,去靠近那段模糊遥远的往昔。
若有可能,梅戎青很想回到过去,去问一问那个尚还没有这么深沉难测的至交好友,在爱上兰又嘉,却又主动离开兰又嘉的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
那时的他,有没有想过,命运会引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
日色与泪光模糊了这个过分漫长的午后。
影影绰绰间,记忆里那道年轻恣肆的身影,停下了远去的脚步。
蓦地回眸望来。
医院楼下。
宋见风被那道不算陌生的声音叫住,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只有一瞬的意外。
他应了声:“梅导?”
透过灰白朦胧的烟气,那个独自伫立在角落里的女人,遥遥望向他。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向他晃了晃指间燃烧的橘红光点,头一回主动问他:“要烟吗?”
宋见风每次同她闲谈,似乎都是在烟雾缭绕的角落。
而这一次,他照旧走近,却摇了摇头。
梅戎青问:“戒了?”
宋见风说:“戒了。”
她安静了片刻,低声道:“……你也戒了。”
他微有不解:“也?”
梅戎青并未解释那个多出的字眼,而是问:“傅呈钧找你过来?”
宋见风没否认:“嗯,不过好像用不到我了。”
梅戎青:“所以你就准备走了?”
他依然坦诚:“如果你没叫住我的话。”
说着,他顿了顿,问:“你来看兰又嘉?”
闻言,梅戎青笑了:“你是不是准备问我,他现在怎么样?”
“……”宋见风微微一怔,也跟着笑了,“本来没有这个打算,但既然你已经提了——他这两天状况有没有好转?”
梅戎青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问:“为什么不上去陪着他?”
又问:“就因为你跟傅呈钧是朋友?”
这两个问题多少有些令人措手不及。
宋见风想,他和梅戎青的关系,大约没有熟到能聊这种话题的程度。
可在走近之后,他看清了她罕见地泛着红肿的眼眶,也看清那双见过更多雪雨风霜,积满岁月印痕的眼睛。
于是很奇怪地,宋见风咽下了那些原本轻松随意的场面话。
狭长的桃花眼难得显出几分静穆:“不止是朋友,他救过我的命。”
瞬息之间,梅戎青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道德啊。
多么通俗易懂的答案。
爱上救命恩人的恋人,是难以逾越的道德枷锁。
爱上一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孩子,更是不可僭越的天堑。
可她还是不够明白。
所以她说:“你明明不是会受道德束缚的性格。”
她还说:“你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世界,你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别人的眼光?”
宋见风听得满心愕然。
他又一次想,他们分明不算相熟,恐怕连朋友都称不上。
他这样想着,任由空气沉默了很久,才找回自己忽然有些喑哑的声音。
“兰又嘉爱的人不是我,况且他现在生了病,不该把精力浪费在这些事上。”
而这仍不是梅戎青想要的那个答案。
她紧紧盯着他,几乎咄咄逼人地问:“如果他没有生病,如果他爱上了你呢?就算是这样,你也不会跟他在一起的,你甚至根本不会让他知道你的心情——对不对?”
宋见风下意识想要说不对。
可今夏的黄昏那样浓烈,竟浓烈得像有雪花漫天纷飞,令他哑口无言。
在这片凝固的静默里,梅戎青看出了他的答案,执着地问:“为什么?”
宋见风看着虚空中片片纷飞的雪花,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时值冬季的遥远大陆。
他伸手推开了机场的玻璃门,漫卷而来的雪花在顷刻间飘满了兰又嘉的围巾、衣角、发梢……
也飘进了那双潋滟如梦的眼睛。
那是一双这个世界上最纯净,也最明媚的眼睛。
正为洁白无瑕的雪花,流露出纯然的欢欣。
这世上美丽的事物不多。
真的不多。
他恰好见过最美的那一样。
过了很久,怔然失神的男人终于开口:“因为……他是兰又嘉。”
“如果他爱一个人,会爱得很纯粹,没有一丝杂质,不理会任何与爱无关的事。”
“可其他人不同,他们不相信纯粹,更关心所有爱以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