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148)
八月的第一天, 日色依然温暖而绵长,夕阳落满他的肩头。
穿着一身戏服的青年窝在折叠椅里,往日里灿烂的眸子阖着, 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洒落淡淡的阴影, 神情带着些许倦意,又显出几分安谧。
片场里很嘈杂,正值等待下一镜开拍的间隙,到处都是忙碌的声音,要挪动机位、灯光、道具……
但每当有工作人员路过这个背对人群的宁静角落时, 总会非常小心地放轻脚步, 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演员的休息区,深受导演器重的新人男主角此刻正在闭目养神,气氛静谧。
又或许, 是因为守在他身旁的那个年轻人看起来实在像个不好惹的门神。
那人用一双漆黑缄默的眼睛盯着每个经过这片地带的人, 虽然面无表情,又不曾开口,可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三个毫无商榷余地的大字。
别、出、声。
所以, 真的没人敢乱出声。
同他相熟的孟扬,原本是咋咋呼呼跑过来的:“嘉嘉,准备开机了——”
也在对上他骤然皱起的锐利浓眉时,瞬间收了声,本能地想道歉。
接着又想起来道歉也得出声,只好慌忙憋了回去。
他的喊声戛然而止, 而窝在折叠椅里的青年丝毫未觉, 仍保持着闭眸休憩的状态,身上盖着别人为他细心掖好的毯子。
孟扬低头看到他安安静静的模样,心头蓦地一跳, 顿时压低了声音,极小声地问在场的另一个人:“闻哥,嘉嘉睡着了吗?”
“嗯,睡着了。”闻野拽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应该是上午出去玩得累了,下午拍戏又耗精神,我看他今天很累。”
孟扬听完,目光在过分安静的兰又嘉身上反复逡巡着,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确认道:“……你确定是睡着了吗?”
这话问得很怪,闻野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不然呢?”
“我刚试着叫过他,整个人睡得迷迷糊糊的,不肯起来,很快又睡过去了。”
——那就应该真的是睡着了。
孟扬莫名松了口气,对上闻野疑惑的眼神,挠着脑袋干笑两声,到底没再往下说。
其实上午出去兜风吃饭那一趟,应该算不上累,因为嘉嘉这次主动说不想骑摩托了,全程都安安分分地待在闻哥的后座上。
下午的戏也不算很费神,因为梅导考虑到他昨天身体不舒服,今天可能还没恢复好,安排的不是谢雪的重场戏,拍得也都很顺利。
可嘉嘉却在黄昏前短暂的休息时间里,睡着了。
进组近一个月以来,这是孟扬第一次看见他在这种时候睡着。
相比那些会争分夺秒在休息时间补觉的职业演员,嘉嘉大约还没练就这种随时入睡的技能,总是说自己不困,最多就是被他和闻哥勒令要闭目养神,一般不用旁人喊,听到脚步声就起来了。
……哪怕是跟普通人比起来,嘉嘉的觉好像都算是偏少的。
因为孟扬有时候半夜想起什么,给他发消息,经常能收到很及时的回复。
但这一刻的他,却一反常态地睡得很沉。
沉得让人不忍心叫醒,同时又心生几分惘然的忧虑。
孟扬几乎有些理不清自己的思绪,恍惚间想起过来的原因,才踟蹰道:“可是马上要开机了,整个剧组都等着……怎么办闻哥,要再试试看叫醒嘉嘉吗?”
闻野显然已经比他更先想到这一点,面色很平常。
也比他更早有了答案。
“你在这儿守着。”他仍然维持着不会扰人清梦的音量,低声道,“我去跟导演说。”
片刻后,旁人不敢靠近的大型监视器旁,向来冷冽的女导演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是说,兰又嘉睡着了,你不想吵醒他,所以他拍不了下面这场戏?”
她的语气尚算平静,然而正是这份与往日迥异的平静,更显得吓人。
可面前这个小她一半岁数的年轻男生,竟没有半分畏惧。
“他平时睡眠很差,难得睡这么沉的觉。”闻野说,“如果直接把他叫醒,状态可能也不会太好,我觉得他今天看起来很累,就拦住了孟扬叫他。”
“而且我看过下一场戏的剧本,他的镜头不多,大多是单人的,应该可以晚点再单独补吧?休息好了拍摄效率也更高。”
梅戎青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了种种理由。
听他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是他自作主张让兰又嘉睡觉,还阻拦助理叫醒对方。
良久,就在闻野以为这位性格严苛、最憎恶拖延怠工的大导演要劈头盖脸骂他一顿的时候,却见到她蓦地笑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说:“你是不是觉得,就算没能说服我,能跟我胡搅蛮缠多耗一会儿也是好的?起码能让兰又嘉多睡会儿?”
“……”闻野没料到自己的二手准备这么快就被看穿,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索性坦然地点点头,“他真的睡得很香,谁都会不忍心叫醒他的,你要去看一眼吗?”
说完,又颇为认真地补充道:“但是脚步要轻一点,别吵醒他。”
这话令梅戎青在短暂怔忡之后,再一次笑了出来。
她难得这样笑,仿佛整个人都是亲和畅快的,目光头一回无比认真地打量着这个临时加入美术组的大学生,忍俊不禁道:“我总算是知道兰又嘉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兰又嘉活得很纯粹,也渴望着一份与自己相似的纯粹。
她亦然。
所以,她分外欣赏喜爱兰又嘉,随着时间流逝,愈发舍不得见到他的凋亡。
所以,即使快要走到生命尽头,兰又嘉依然选择勇敢地坦陈了那份对眼前人的喜欢。
可笑过之后,这双见过更多雨雪风霜,积满岁月印痕的眼睛,却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感伤。
“闻野。”她也是头一回这样认真正经地叫这个年轻人的名字,问他,“你能不能让兰又嘉更喜欢你一点?”
闻野茫然困惑地看着她,明显在疑心自己的耳朵是否正常工作:“……什么?”
而梅戎青并没有再重复一遍那句话了。
她抬头瞥了眼远处沉落的夕阳,出神似地说:“今天很晒,不过黄昏也足够美,对吧?”
这个世界总是混乱、糟糕,一片仓皇。
可仍有纯粹的美丽值得期盼,或是留恋。
她舍不得兰又嘉。
兰又嘉会不会也舍不得闻野?
“我知道他身体不太好,尤其是这几天,所以不会逼他强撑着工作的,放心守着他睡觉吧。”
近来相当看重拍摄进度的导演以眼神挥退了想凑上来催促开机的副导,以一种罕见的,称得上异样的温和语气,极为耐心地对面前的年轻人说着话。
“而且,坦白说,我不知道我是否在无意中给你们俩的关系制造过障碍——我曾经跟兰又嘉说过,剧组里的短期关系很常见,荷尔蒙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劝他不用太在乎一段感情的未来,也别太用心,尽兴就好。”
“现在回想起来,这话说得有些不负责任,如果你们的感情因此被天然地框定在了短期的范围内,那我可能真的得对你说声抱歉。”
她依然不知道这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东西能留住兰又嘉。
但她始终不想放弃,不想接受这种钟声将近的失去。
哪怕希望渺茫,也要试一试。
哪怕做错了,也比不做要好。
眼睁睁看着生命的沙漏点滴流逝,昏迷、嗜睡的晚期症状逐渐出现,种种悔意实在如烈火灼心。
梅戎青后悔自己最初的傲慢冷酷,但并不后悔这一刻的蓄意多言。
至少,尚未后悔。
——因为她始终没有违背对兰又嘉的承诺,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患癌的事,没有替他索取任何人的同情怜悯。
她只是展露出了足够多的异样,多到足以让一个爱着兰又嘉的人心生疑虑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