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93)
梅戎青面无表情:“嗯,出去。”
每天都在剧组的剧照师倒没多少忧虑,唇边还噙着薄薄的笑意:“梅导,尽量悠着点。你要是把他吓走了,可就没谢雪了。”
梅戎青白他一眼,都懒得发脾气:“你也给我出去!”
于是这间充满了旧日气息的老洋房里,只剩下两个人,和一地冰冷安静的器材。
仿佛从画报里走出来的青年仍坐在钢琴前,目光怔忡地淌过这排镀着金色黄昏的黑白琴键,面上并没有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惶恐。
或许,他已经有了更惶恐的事。
梅戎青走到了先前陈易秋站的那个位置,静静注视着眼前人的神情。
她的眼睛里其实也并没有怒火。
不知过了多久,有些涩然的年轻男声轻轻响起。
“我应该在第一次NG的时候,就告诉你,今天没办法完成这场戏。”他说,“是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跟你有什么关系?”梅戎青却说,“我早看出来了,但还是让你反复拍了六遍。”
“那你是不是应该怪我耽误了你的时间?”
兰又嘉怔了怔,抬头看她。
他看见一贯严厉的女导演倚在钢琴旁,伸出手随意地按了按琴键,面色甚至称得上温和。
“你很喜欢钢琴吧?”她说,“所以才做不到用它撒谎。”
冰凉的琴弦在空气中拨弄出一个短促清脆的音符。
兰又嘉听得有些恍惚。
“对,我很喜欢钢琴。”
是纯粹的喜欢钢琴,还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才喜欢上了钢琴?
他分不清。
也不该再去想那么遥远的事。
几秒寂静后,回过神来的人忍不住问:“所以,你也不会用电影撒谎吗?”
至少,梅戎青肯定是一个纯粹喜欢电影的人。
闻言,女人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嗯,不会。”她笑着说,“我拍的电影就像我这个人一样冷酷。”
兰又嘉就也跟着笑了。
笑过之后,他又问:“拍电影是不是很幸福?”
“幸福?”
梅戎青略感诧异地扬了扬眉,倒很认真地思索了起来。
“幸福谈不上,其实有很多烦心的时候,每天睁开眼睛压根不知道这帮人等会儿能搞出什么乱子……”
“不过在剪片子的时候,心情确实会不错,毕竟最头疼的环节已经熬过去了。”
“是因为能看到零散的素材一点点剪辑成型,最终变成你想象里的那部电影吗?”
“嗯,差不多吧,要这么想的话,是挺幸福的。”
“那它一定是种很大的幸福……可以让人忽略所有杂音的幸福。”
青年话音喃喃,流淌着亦真亦幻的向往之色。
梅戎青听着,却愣了愣,忽然问:“你听到他们编排的那些话了?”
那些关于知名导演和新人演员的恶意揣测。
或许也包括后来覆盖其上的,对富家小姐追求心上人的妒羡想象。
兰又嘉点了点头,目光仍然澄澈,嗓音也是柔和的:“我本来想找机会跟你道谢,还有道歉……但后来又觉得,你可能不想听我说这些。”
“对,不想。”梅戎青说,“幸好你憋住了。”
她说得平静,心头却泛开微妙的波澜。
目光也因而盛满了就在眼前的这道真切身影。
这是难以避免的注视。
原来兰又嘉已经听过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但从未表露出愤怒或难过。
他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脆弱。
所以,她决定更直接一点。
“兰又嘉,那天我问过你,是不是找到了能让自己心情很好的事,你说差不多吧。”
温柔却冷冽的声音落在耳畔,沉甸甸的。
“现在,你要修改答案吗?”
兰又嘉看着这道在迷惘时刻出现他面前的身影,忽然弯了弯眼眸,纤长的睫羽掩去了那些不明来由的湿润涩意。
“嗯,那天我答错了。”他诚实地说,“我可能发现了这件事是什么,但没能真的找到它。”
“我再也不可能拥有它了。”
“为什么?”问的人语气平静,“因为你快死了?”
答的人亦很平静。
“对,因为我快死了。”
堆满了旧时代书刊摆设的房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这片寂静浸染着天边浓烈的夕阳,暮景残光金灿灿地涌进视野,灼得人目光发烫,几欲鼻酸。
良久,始终垂眸盯着手边琴键的青年轻声问:“梅导,一个总是想着爱情的人……是不是很愚蠢?”
他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因为爱情至上是幼稚可笑的,梦想、家人,或是金钱,才最该珍重。
人人都这么说。
可梅戎青却给了他一个不同寻常的答案。
她说:“那要取决于他心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
兰又嘉面露茫然:“别的东西?”
“嗯,像是什么事业理想、亲朋好友之类的东西。”梅戎青说,“如果他为爱情耽误了这些东西,我会觉得愚蠢。”
“如果他心里只有爱情,就不一样了。我喜欢这样的人。”
“……为什么?”
因为心里只装着一件事的人,足够偏执。
因为她也是个偏执的人。
所以梅戎青挑了挑眉,温声回答他:“你就当是惺惺相惜吧。”
惺惺相惜。
兰又嘉想,这也是个声音很美的词。
他还想,尽管上天待他薄幸,却真的总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送来一点点光。
不够多,但已经足够他照亮剩下的路。
岁月朦胧的钢琴教室里,目光怅然的青年仰着脸,看向站在面前的人,像等待解惑的学生,认真地说:“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可却不能告诉他。”
因为他没有太多时间了。
这只能是一段没有结局的感情。
闻言,梅戎青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倒是终于松了口气,问:“这个人现在在哪?京影?”
“……不在。他也在剧组里。”
“已经在剧组了?那更好,省得我再踹人给他腾位置。”
“腾、腾位置?”
看出青年眼里的不知所措,梅戎青好笑道:“对,不然你们哪来的时间空间谈恋爱?”
即使尚不知道兰又嘉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对他又是什么想法,她也毫不担心。
因为她很确定,当这双眼睛里盛满晶莹爱意的时候,没人能真的狠下心拒绝。
“可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就因为你生病了?”梅戎青叹了口气道,“兰又嘉,你是不是以为感情一定地久天长?”
“根本不需要死亡把人分开,你知道有多少感情本来就无疾而终吗?”
“……”
“更何况,你还是在剧组里,短期关系简直不要太常见。你要是不信的话,带包烟去片场逛逛,一圈兜下来,谁和谁谈了谁又和谁睡了的八卦能听到你怀疑人生。”
“这么说吧,但凡你们俩能好好谈到剧组杀青解散,我给你们一人发一个金婚纪念章,再在片尾字幕里给你俩记一个特别表扬。”
青年不知所措的惶恐,终于在这段话里化作了忍俊不禁。
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面庞上,绽开一个简单纯粹的笑容,如雪花盛放。
晶莹剔透,却转瞬即逝。
梅戎青看着这个笑容,出神片刻后,目光里也淌过淡而静的笑意。
“自私一点,别老想着什么做错不做错的,人就只活这一次,顾虑那么多做什么?真错了又怎么样?”
“别折磨自己,忘掉未来,及时行乐,听到了没有?”
她说:“这是我第三次跟你说这句话了——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