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164)
“你说什么?”
“……你听到了的。”语出惊人的青年看他一眼,小声道, “我很健康, 可以去做体检,从前也没有跟任何人发生过——”
一贯在商场上无往而不利的男人此时竟有些束手无策,打断他愈发离谱的自白, 沉声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三年后, 晴朗潮热的夏夜,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兰又嘉被揽在那个无力挣脱的温暖怀抱里, 眼泪像断了线的风筝,汹涌肆意地打湿了男人胸口的白色衬衣。
“为什么?”他哭着问,“你也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吗?”
——“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即使仅仅是在温存时的片刻。
与回忆碎片重叠的哀泣,潮湿得令人心碎。
拥着他的手臂蓦地收紧了几分,凝着薄汗的额角处, 被烙下一个很轻的吻。
“……对不起。”
兰又嘉听见男人愈发沉暗的声音, 像是从心脏的位置直接涌向他。
“我已经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他说,“嘉嘉,你给过我很好的爱, 是我没有珍惜。”
“所以,现在我想知道爱是什么感觉。”
“有我在身边,你会睡得好一些,对不对?”
那些动听的声音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地向他涌来。
如梦一般。
哭得满脸是泪的青年竭力抵抗着美梦的引诱。
“……你做不了床伴。”被呜咽声湮没的反驳有些含混,却格外认真,“傅呈钧,你有很多事要忙,你不像以前的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一直追在我身后——”
而打断他悲哀陈述的,是男人同样认真的低语。
“很快就会有了。”傅呈钧说,“最晚到这个月底,我会把JA的业务全部交接给下一任总裁。”
“富安那边可能要慢一点,因为集团还在转型的动荡期,傅家目前也没有其他可用的人了,执行层面的业务只能交给职业经理人,或是能力过关的集团元老去打理,要花一些时间来确定人选……”
落在他发顶的声音轻而沉稳,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却让听的人渐渐惶然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能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傅呈钧,你在说什么?!”
感受到怀中人的难以置信,傅呈钧松开了锢住他的力道,任由他从怀抱里挣脱出来,蓦地转头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间,他看着那双朦胧易碎的泪眼,将话音放得更轻。
“我在说,以后会有很多时间跟你相处。”
语毕,男人想了想,又很自觉地纠正道:“不,是有很多时间用来追你。”
傅呈钧只用了一瞬间就做出了这一连串决定。
就在他决定要离开办公室,前往剧组找兰又嘉的那一瞬间。
他向来是个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人,鲜少犹豫不决。
一旦选定了前路,便不会回首。
无论前方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他始终将这些惊人之语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毫不出奇。
可兰又嘉却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语无伦次的声音:“你想做的那些事,都还没有做完,怎么能突然交给别人?钻……金刚石的项目才刚刚开始——”
傅呈钧没有再纠正他的用词,没有再说钻石和金刚石是同一种东西。
只说:“交给别人做也一样,往后我只参与富安的重大决策,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兰又嘉怔怔地看着他,仍然难以置信:“可是,JA呢?你付出了很多,才有今天……”
距今久远的校庆夜,在他对坐在台下的矜贵来宾一见钟情之前,对那个人的第一印象,是躲在帷幕后向外张望时,彼时一起主持的搭档在耳畔的惊叹絮语。
“你知道吗,他才二十五岁诶,就一步步成了那么大一个集团的总裁,真的好厉害,也不知道等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会在做什么……”
那年只有十九岁的兰又嘉听着,就也好奇地瞥过去一眼。
他远远看见了那人的侧影,但没能看清。
直到今夜,兰又嘉无比清晰地听见,那个很厉害、也很遥远的人,要放弃曾经努力得来的一切。
是因为他而放弃的。
短暂凝滞的泪水,再度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苍白干涩的唇瓣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泣不成声,无法组织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傅呈钧看着那些在今晚完全失控的眼泪,只觉得一滴一滴,全烫在了心上。
他不再徒劳地哄他别哭了。
男人修长的手指抚过他哭得潮湿淋漓的侧脸,冷白指腹轻轻拭去灼热的泪。
微凉的唇在他眉眼处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一个又一个,珍惜的吻。
傅呈钧过去也常常这样吻他。
吻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
因为那是他所见过的,这世上最纯净、也最不设防的眼睛。
“嘉嘉,不是因为你。”他低声说,“是我自己想要休息了。”
“其实我没有那么喜欢工作。”
“这些年来一直没怎么休息过,我也会觉得累。”
叹息般的低语和温柔的啄吻,像雪花一样萦绕着他,有无数柔软的碎屑漫天纷飞。
身体仿佛都因而变得轻盈起来。
兰又嘉忘了要抗拒,忘了躲开悄然衔走泪珠的吻,只茫然地问:“……有多累?”
他问得笨拙又天真,清澈剔透的眼眸里,便倒映出男人神情愈发柔和的脸庞。
傅呈钧忍不住笑了:“像你每天拍戏一样累。”
他笑起来的时候,比冷着脸的样子更加好看。
因为那双宝石一样的绿色眼睛,会变得更明亮、更绚烂。
明亮、绚烂之余,盛满了同一个倒影。
唯一的倒影。
兰又嘉就也笑了。
他笑着想,眼前这个美梦,比他以往做过的每一个梦,都要美丽。
比他曾经深深渴望过的那种爱意,还要浓烈许多。
浓烈得几乎让人心生不舍。
可是,他快要死了。
他得了根本不可能治好的癌症。
是只能用奇迹二字,来形容治愈几率的绝症。
所以尽管他是笑着的,泪水却仍源源不断地落下来。
以至于停泊在颊边的手掌,已经完全被咸涩的泪水打湿。
感受到满手的湿意,傅呈钧瞥了一眼先前随手放在一旁的毛巾,此刻早已冷却,不再冒着热气。
“再哭下去,明天眼睛就肿了,没办法上镜。”他耐心地哄他,“我去换块毛巾帮你热敷,好不好?”
可就在男人要起身的时候,却感到腕骨处传来一阵很突然的力道。
坐在床上的青年近乎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一抹强烈的惶恐无助。
像抓住了一个恰好飘到面前的救生圈。
回眸的刹那,傅呈钧看见那双在灯光下盈盈闪烁的眼。
也听见那道细细的、哽咽的声音。
“傅呈钧,这件事像不像个奇迹?”
被唤到名字的男人一时竟有些茫然:“……什么事?”
于是兰又嘉重新说了一遍:“你爱我这件事,像不像个奇迹?”
他说得很慢、很认真。
让这句听起来很是突兀的话,仿佛有着重若千钧的力道。
也让刚要回答这个问题的男人,收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否认。
傅呈钧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这份太晚才被承认的爱意。
他爱兰又嘉不是奇迹。
是理所应当,更是如梦初醒。
而在这个心甘情愿地走进未卜前路的夜晚到来前,他也从来不相信奇迹、运气这样虚无缥缈的字眼。
他只相信那些可靠的、坚固的……一切有迹可循的东西。
譬如因果,譬如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