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177)
没等他问完, 就听见了一声早有预料的回答:“不会有任何人对外泄露你的病情。”
语毕,男人顿了顿,又哑声解释道:“我见过梅戎青了。”
所以,他已经知道他希望为这件事保密。
兰又嘉顿时放下心来。
他一点都不担心隐私泄露的事了。
因为傅呈钧说了不会。
也不再担心自己又一次耽误了拍摄进程。
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有那种近乎无所不能的东西——仿佛无论是怎样棘手的难题,到了他面前,都可以得到最恰如其分的解决。
而且傅呈钧曾对他承诺过, 以后答应他的事, 都会做到。
傅呈钧已经答应了他,等状态好转,就会让他回剧组。
他还有几场戏没有拍完。
他得拍完这部戏。
所以, 在那股总能令人安心沉沦的气息里,兰又嘉格外听话与温顺。
当傅呈钧告诉他,一会儿要去做个CT检查的时候,他说:好。
当傅呈钧告诉他,如果做检查时害怕,可以随时喊他的时候,他也说:好。
很快,兰又嘉再一次见到了那台很大、很先进的医学机器。
他知道这台机器能令身体里的异常细胞无处遁形。
四周仍然很安静,安静得像沉在海底。
检查台缓缓升起,将他送进那座雪白恐怖的庞然大物。
隧道般的机器离自己越来越近,这一刻的兰又嘉冷不丁地想,他的钻石戒指好像放在行李箱里,而行李箱还在剧组的酒店里,傅呈钧一直不肯把这件昂贵的礼物收回去。
他失神的当口,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嘉嘉,我在这里。”那道声音离他很近,听上去沙哑又温柔,“别害怕。”
他微微偏过眸子,便看见那道执意进了辐射室陪他做检查的身影。
做PET-CT检查的时候,就像被关在一个看不到尽头的空房间里,满目冰凉的荒芜,时间漫长得叫人发慌。
但他其实没有觉得多么害怕。
毕竟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检查了。
第一次做的时候,他大概真的很害怕。
因为那时是一个人去的。
而且一直为悬在头顶的检查结果感到惴惴不安。
到了如今,检查过程对他来说已不再未知。
检查结果也很好预期。
所以,兰又嘉很安静地做完了这次检查。
一句害怕都没有说。
害怕的人成了那个始终守在检查舱外的家属。
他其实说不出来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或许是有太多东西都值得恐慌和不安了——连兰又嘉静静躺在检查舱里的样子,都令人心生恐惧。
直到检查结束,患者被缓缓送出机器,他迫不及待地将对方置于身侧的苍白手指拢进掌心,感受到那抹真真切切的温度时,才敢松一口气。
他问:“嘉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被他握住手的嘉嘉没有挣脱,而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没有,只是有一点困,可能是太安静了。”
好在,紧接着为他们解释检查结果和病情的那位医生话很多,让兰又嘉没了犯困的机会。
医生姓陆,是最好的肿瘤科医生之一,专攻晚期癌症的治疗,刚从国外结束研究回来。
“癌细胞的代谢比较活跃,但扩散程度没有想象中那么糟,还不算是我见过最严重的病例,那个病人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脑部,在经过治疗以后,生存期还是很乐观的……”
陆医生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解释完影像检查结果后,建议他可以尝试一下跟那个严重病例一样的新型转化治疗。
转化治疗的意思,就是通过种种手段,将初始不可手术的癌细胞组织,转化为可手术切除的状态,进而达到延长病人生存期的目的。
“这是我们实验室最新的研究成果,是一种全新的转化方案,对产生了癌细胞远处转移的患者也能起效,已经有过几个非常成功的案例,研究结果我们还捂着没发呢,就怕拿了诺贝尔奖以后心情太飘,没心思继续埋头苦干了。”
他笑着说到这里,又语气寻常道:“这种治疗方案唯一的问题可能是疼痛感比较强烈,但根据我过往的经验,在家属的陪伴和支持下,疼痛还是可以熬过去的……”
这是一个很擅长给人希望的医生。
兰又嘉认真听着,然后小声问:“什么时候开始?”
陆医生愣了愣:“你指什么?”
“治疗。”他答,“我的转化治疗什么时候开始?”
陆医生的话音一滞:“……你决定要接受治疗?”
兰又嘉不禁笑了起来:“既然有希望,为什么不治?而且,如果不接受治疗,我的身体状况就不会好转,对不对?”
说着,他转头望向始终陪在身旁的家属,声音很柔软:“不过今天已经很晚了,我想等明天再开始……今天我有点累了,好像还有一点饿。”
天色近晚,薄暮透窗,洒落一地金色黄昏。
过分浓烈的夕阳模糊了那双绿眸里弥漫的情绪。
唯一清晰的是他柔和喑哑的应许:“好,吃完饭就休息。”
兰又嘉点点头,本能地想要起身,脚下却一阵无力。
意外划伤的创口还在隐隐作痛。
没等他再做尝试,身体骤然变得轻盈。
始终留意着他一举一动的男人抱起了他,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只在地面上投映出一道斜长的倒影。
陆医生留在原地,良久,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兰又嘉没有听见这声叹息。
陷在沉稳有力的怀抱里,他只听见落在面颊的温热呼吸,正带来一种酥酥麻麻的痒意。
他差点又要抱怨男人脸上的胡茬好扎,可抬眸时,才恍然察觉,不知何时,那人线条锐利的下颌已变得干干净净,更衬出骨骼的量感分明。
于是他也的确惊讶地问出了声:“你什么时候刮的胡子?”
“你睡着的时候。”傅呈钧回答完,有意偏开了脸,轻声问,“又扎到你了?”
“没有,是我错怪胡子了……”
兰又嘉盯着他愈发凌厉的下颌线,嘀咕道:“你是不是瘦了?”
他嘀咕的声音很小,朦朦胧胧的,傅呈钧本能地倾耳去听:“你说什么?”
温热的呼吸便再一次拂过面颊,钻入脖颈。
兰又嘉就笑了,笑着往他怀里躲进去:“不要这样跟我说话……好痒。”
愈渐沉落的夕阳在空气里汹涌,却远逊于近在咫尺的明媚眼眸,与烂漫笑声。
一时间,傅呈钧看得出了神。
直到兰又嘉伸手在他面前轻晃,他才回过神来,哑声问:“晚上想吃什么?”
怀中人便停下了招魂的动作,开始认真地思考菜单。
那截伶仃细瘦的腕骨,却始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的嘉嘉瘦了那么多。
幸好,这一晚的嘉嘉有不错的胃口。
他吃了不少东西,吃完以后又在病房里活动了一下消食,直到积攒的力气用得差不多了,才被带去浴室洗漱。
整个过程中,家属都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将他照顾得很好。
兰又嘉想,傅呈钧真的将他照顾得很好。
就像一个多月前的台风天、下雨夜……和一周前,那个被怎么都止不住的泪水浸湿的夜晚。
与那些天里一样,傅呈钧会细心妥帖地安排好他生活的点点滴滴,会自然而然地将他揽进怀里,捂热他发凉的身体,收留他孤寂的灵魂。
唯独有一个地方不同。
病房里早早地关了灯,精疲力尽的病人要睡觉了。
入睡前,男人抱着他,轻声说:“嘉嘉,晚安。”
嘉嘉没有回答,下意识往那个怀抱里蜷了进去,像流浪的蝴蝶又躲进了叫人安心的茧。
昏昏沉沉中,他隐约感到有一阵轻轻颤动着的呼吸,同那声晚安一起,在自己的眉眼间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