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88)
一个足够好的心理医生。
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去主动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总之,不太应该是在这种情况下。
光海市。
窗明几净的咨询室里,模样温和的中年女人翻看着手头日期新鲜的报纸,心间始终弥漫着几分不解。
她倒不是刻意要去事先了解自己的来访者,只是阅览架上恰好就摆着这份今天刚送来的报纸,而对方又实在算得上是人尽皆知。
报纸头版上印着清晰的彩色照片,照片中那个人的存在,令一份乏味无趣的新闻时报几乎变成了吸人眼球的时尚杂志,连上方严肃板正的标题都变得好读了起来。
“光海国资与富安科技达成合作,金刚石巨头即将易主……”
这是一篇关于某家老牌金刚石企业将要被联合收购的报道。
心理医生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这篇报道,满心的困惑仍旧没能消去。
她抬头望了眼墙上时钟,发现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立刻收起了报纸。
接着,她开始专心地等待这位事业已经相当成功,并且正在稳步迈向更大成功的来访者。
等待的间隙,一个个猜测从医生的心头不受控地冒出来。
是焦虑吗?
这是与压力为伴的企业家们最常见的心理问题。
但就她过往从新闻和杂志上得到的印象而言,对方身上没有半点压力过载的痕迹,反倒是个相当自洽的人。
作为心理医生,她在生活和工作中产生的焦虑感,恐怕都要比这位来访者多一些。
还是压抑?
对这样一个给人以强烈的沉稳冷静印象的成功人士来说,压抑倒是个更可能出现的心理问题。
抑或是受困于完美主义。
或者,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
……
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事先做了诸多预案,几乎已经囊括了所有可能面对的内心痼疾。
可在整点将至,来访者准时走进咨询室的那一刻,她仍然感到了惊讶。
“傅先生吗?请坐。”
丰盈的日光漫进室内,令那双有别于常人的灰绿眼眸熠然生辉。
坐在他对面的心理医生,并没有看到一个焦虑的、压抑的、或是孤独的来访者。
她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种更出人意料的情绪。
“你好,秦医生。”
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落入空气,漾开一阵波光粼粼的涟漪。
“我今天过来,并不是想咨询自己的事。”
“嗯?那您是……”
“我想替别人咨询。”
“这样吗?”秦医生面露为难,“傅先生,心理咨询最好是由本人到场,旁人代为转述是不够准确的。”
“我知道。”
男人解释道:“他一直以来都不太愿意见医生,近期又很忙,恐怕抽不出时间。”
说着,他的话音顿了顿,染上几分喑哑:“但他的心理问题很严重,不能再拖下去了,需要及时干预。”
所以,无关自身的事业焦虑或是情感压抑。
秦医生之前的每一个猜测全都落了空。
他是为别人而来。
坐在这道颀长挺括的身影对面,日光鲜明,衬得近在咫尺的灰绿眼眸格外剔透,清可见底。
秦医生便有些愕然地想,原来,那竟是温柔的涟漪。
第48章
“惊恐、颤抖、回避……每到下雨天都会这样吗?”
“在过去的三年里都是这样, 但最近两次比之前更严重。”
光线明亮的咨询室里,心理医生认真地聆听着来访者的叙述。
“更严重?是出现了什么新的状况吗?”
“第一次是以为自己回到了一年前发生的一场车祸里,被提醒后才从那段回忆里抽离出来, 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五分钟。”
“第二次……”男人的声音平静沉稳, 带着隐约的沙哑,“他一度连恐惧的情绪都没有,整个人看起来很空洞,就像……”
“就像完全游离在当下的现实之外?”
眉目间隐有倦意的来访者沉默片刻后,微一颔首。
见状, 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听描述像是创伤闪回和人格解体, 这些也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傅先生,您刚才说他的父母是什么时候因为暴雨离世的?”
“十年前,他十二岁的时候。”傅呈钧沉声道, “意外发生时他应该不在场, 没有受伤。”
和兰又嘉相遇后不久,他找人调查对方过往经历的时候,收到的调查报告里, 关于那场意外的内容并不多,主要来源于一份新闻报道。
这篇名为《京珠市罕见强降雨引发悲剧,两名科研人员不幸丧生》的文章中,只是简单描述了这起发生在某研究所里的意外,对这两位大学教授兼科学家的英年早逝深感惋惜,同时一笔带过地提及他们留下的幼子从此成了孤儿。
“但他仍然陷入了长期慢性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秦医生说, “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而言, 即使没有亲眼目睹灾难的发生,光是在一夜之间失去双亲这件事,就足以给他留下终生都难以痊愈的创伤——他之前有没有接受过系统性的心理干预?”
“没有。”傅呈钧的话音顿了顿, 补充道,“据我所知,没有。”
“没有吗?”听到这个答案,秦医生倒有些意外,“根据您先前对这位年轻人的描述,至少在近两个月之前,他表现出的状态都是乐观积极的,和一般的PTSD患者很不一样……”
像是已经接受过专业的心理治疗,基本从创伤中走了出来。
这份略带惊诧的意外落在旁人耳中,就成了一种隐隐刺痛的审判。
傅呈钧问:“他的症状突然加重,是因为我们之间关系的变化吗?”
“或者……是我给他带来了新的创伤?”
对于这个问题,秦医生其实很难回答。
她不愿意当面指责任何一个来访者——即使对方是为了别人而来,并未将自己视作病患。
所以她停顿几秒,尽可能审慎地回答道:“我没有跟他直接接触过,不好下定论,只能说一般情况下,稳定的心理状况突然产生强烈波动,都是因为生活中出现了新的刺激源,有时源于感情,有时则源于其他。”
“傅先生,你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维持了近三年,客观地说,您的存在应该不算是新的刺激源。”
闻言,男人掀眸看了她一眼,灰绿眸珠泛着宝石似的冷然华光,唯有唇角微扬,仿佛划过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清醒的,自嘲似的笑意。
秦医生就明白了他的态度。
他很清楚这段话里包含的安慰成分。
他不相信这种安慰。
弥漫着日光气味的房间里有短暂的寂静。
片刻后,这个让问者和答者都不太愿意面对的问题,如书页被悄然翻过。
男人蓦地问:“他对犯错的恐惧,也是因为童年时发生的这件事吗?”
“有可能是,出现在人们身上的每一寸痕迹,其实都来自于过往的影响——不过,目前我不能保证他的这种恐惧一定与某段过往对应,只是提供一种供您参考的可能。”
秦医生说:“将创伤事件的发生完全归咎于自己,认为自己背负着不可原谅的罪责,是PTSD患者中普遍存在着的一种消极认知,在这种持续作祟的负面看法影响下,患者在生活中逐渐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害怕再次犯下错误,算是一种顺理成章的结果。”
“所以,当有人认为他做错了事,因而给出惩罚的时候,他会选择主动接受这种惩罚?”
“……根据我过往的经验来说,是的,存在这种现象。”
秦医生说完后,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对这种心理状况下的患者而言,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其实不算是件完全的坏事,因为一旦接受过惩罚,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可以被原谅,背负的罪责也就到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