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153)
“几年后,女方再次怀孕了,不过检查出来又是个男孩,儿子以为妈妈会很失望,但发现妈妈看着检查单的目光还是很温柔,和爸爸一起为第二个孩子的到来做了许多准备,他才模糊地意识到,妈妈好像不是更喜欢女儿,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沙哑的嗓音十分平静,伏在他身上的恋人却愈发抱紧了他。
一言不发的,轻柔的拥抱。
“但可惜的是,这个饱受期待的孩子没能生下来,是妈妈回自己家时出了意外流产的——她的家人一直说这只是场意外,但她觉得不是,因为她家很有钱,种种关系又非常复杂,这样的人家总是容易出现意外。”
“这场意外让她失去了生育能力,她接受不了这件事,为此跟家人闹到近乎决裂,于是她只剩下丈夫了,丈夫是个很好的人,他宽慰妻子,有一个孩子就足够了,也心疼妻子遭受的痛苦,对她比从前还要好。”
“他们唯一的儿子也这样想,他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让妈妈开心,可他渐渐发现,只要看到他,妈妈就会更加不开心,妈妈越来越不喜欢他了,甚至能称得上讨厌。”
“他不知道原因,爸爸也不知道,只能猜测妈妈是受到的打击太大,心理出了一点问题,所以爸爸一边照顾妈妈,一边又努力安慰儿子。”
“所以,这时的他虽然为妈妈的态度感到难过,但日子过得还算开心,因为性格温和的爸爸和爷爷都对他很好,连个性冷淡的哥哥待他也不错——他有一个无论做什么都非常厉害的堂哥,他从小就很崇拜这个堂哥。”
“后来他才隐约知道,堂哥也有一个不太喜欢自己的爸爸,不过他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堂哥大概是同情他的遭遇,感同身受,才会格外照顾他,所以他渐渐觉得,堂哥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冷漠,是个很好的哥哥,他很喜欢这个哥哥。”
说到这里,闻野的声音停了下来。
他身体紧绷,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向后望的视线。
嘉嘉会不会认出这个故事里的哥哥……?
他早就不想再对他隐瞒任何事,情愿全部坦白,却实在留恋这个最后的幸福夜晚,更害怕看见那些伤心的眼泪。
可片刻后,被矛盾心绪折磨着的闻野只感受到颈后传来一阵温软的呼吸。
安静聆听的恋人轻声说:“我没有睡着哦,你还要再努力一点。”
这道声音小小的,带着春风般熨帖的温暖,和懵然可爱的天真。
他与出现在故事里的昔日恋人擦肩而过。
什么也没有察觉。
同样的夜色里,高楼灯光闪烁。
办公桌前的男人仍在处理工作,直到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无声亮起——没有特殊设置的来电铃声,只是一则静音呼入的普通来电——他仍然反射性地抬眸望了过去。
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当然不是他或许在等待着的那个名字。
灰绿眸珠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冰冷闪动的光彩。
片刻失神后,在电话自动挂断之前,男人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接起了这则私人来电。
他主动开口,嗓音沉淡:“章叔。”
电话那头的老人应声道:“哎!阿钧,你没在忙吧?哦,你能接电话,肯定是不忙……令坤的事我也听说了,阿钧,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傅呈钧言简意赅:“他人在境外,警方还在找他。”
闻言,此刻正守着傅家老宅的老管家满心忧虑:“还没抓到他?阿钧,你说他会不会心一横,转头来报复你?都闹到这一步了,以他的脾气,我看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嗯,我知道。”男人平静道,“我做了准备。”
“好、好,那就好。”章叔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可能是我想多了,但你说他会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连阿禹也……”
老人踌躇的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傅呈钧已经平淡接话:“警方会派人去保护傅闻禹的,他们已经在找他了。”
听筒里便蓦地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这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低声慨然道:“阿钧,你总是看得比任何人都要远一点。”
傅呈钧没有说话。
听筒里只剩电波鼓噪,和纸页翻动的声音。
日历翻动间,章叔又道:“八月了,暑假只剩一半了,阿钧,今年暑假你肯定没有时间陪嘉嘉出去玩了吧?我想他一个人待着也无聊,你马上又要来光海的,不如把他也带上,你们都到老宅这里住,这样白天他还能跟我说说话,晚上你就回来了,家里更热闹点,当然,这都要等令坤的事情结束……”
老人话音絮絮,满是为他们考虑的体贴。
而电话这头的傅呈钧,听着这番如今已成奢侈的想象,缄默半晌,只出声纠正了里面最无关紧要的那处用词。
“他已经毕业了。”男人声音喑哑,“没有暑假了。”
章叔闻声一怔,连声道:“是我老糊涂了,差点忘记他今年毕业,时间过得真快啊。”
苍老的声音里透着光阴飞逝的怅然。
“一眨眼,他就要从学生变成真正的大人了,以后恐怕也有很多事要忙了。”
他最后说:“阿钧,你们要好好的,别像……”
未竟的话音湮没在叹息声中,仿若幻觉。
这通电话就这样结束了。
而傅呈钧很清楚这个在傅家待了几十年的老人,那一刻想说的是什么。
别像他的父亲和母亲。
别像他的二叔和二婶。
别像这一段又一段昔日在傅家上演过的戏码。
仿佛一种萦绕不散的不幸宿命。
感情往往华美开场,收尾却惨烈异常。
昏黄的灯色里盘旋着密密的飞蚊。
给恋人讲睡前故事的年轻男生,在短暂的忐忑沉默之后,无声地松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他有时会因为妈妈难过,大多时候会因为其他家人觉得快乐,就这样还算幸福地度过了童年,和半个青春期,直到十五岁那年,他意外撞见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起了争执,妈妈看起来很愤怒,又很伤心。”
“他本能地冲上去想要帮忙,一把推开了那个陌生男人,可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妈妈却惊慌失措,几乎尖叫起来,推搡着让他离开,而那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看了他很久,居然笑了起来。”
“不久后他才知道,那个笑起来面目可憎的男人,才是他真正的爸爸。”
“而在他知道这件事的那天,家里的其他人也都知道了,包括他喊了十五年爸爸的那个爸爸。”
说到这里时,沙哑的嗓音仍然平静,落在他颈间的那份温暖也依旧柔软。
闻野想,嘉嘉那么聪明,肯定早就已经猜到,那天的他不是在骗人。
他和悉心养育自己十多年的父亲,真的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可接下来的故事,嘉嘉一定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那个男人是妈妈在结婚以前的恋人,这段感情是被妈妈的家人拆散的,因为他们的条件太不般配,那时还很年轻冲动的妈妈因此满怀痛苦和愤怒,所以,在结婚前一天,恰好也是她发现自己有可能怀孕了的那天,她没有去医院检查确认,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更没有告诉自己未来的丈夫。”
“她大胆地瞒下了这件事,只当作自己并不知道,到后来生下孩子的那天,她甚至有一种报复的快意——这桩商业联姻的目的只是维系关系、传宗接代,反正她已经生下了孩子,至于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重要吗?真的会有人在乎吗?”
“那一刻的她,一定没有想过,未来的自己会后悔。”
始终没有波澜的嗓音,在这一刻,渐渐颤抖起来,满是涩意。
“因为她爱上了曾经以为不会产生感情的丈夫,所以她成了在乎孩子父亲是谁的那个人……她成了最在乎这件事的那个人,即使丈夫毫不知情,也从不曾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