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57)
她进来时,看见套房里盈满了夏日的晴朗天光,模样很漂亮的年轻男生刚换好衣服出来,听到她的礼貌问候,循声抬眸,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而身旁的傅先生始终专心地注视着他,尽管他浑然不觉。
是一幅看上去美好又般配的画面。
只是过分安静了一点。
无人交谈的静谧空气让服务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将餐车上清淡又可口的早餐一样样端出来。
这两天傅先生让他们备过好几次餐,但除了一碗粥,其他的都没有用上。
这是第一份让人送进房间的全套餐点。
看来另一位先生的病总算好了。
她还是第一次看清对方的模样。
果然是个长得非常好看,性格也很容易使人心生好感的人。
怪不得会被傅先生这么用心地照顾。
服务生摆完餐盘,轻声说了请慢用之后,年轻男生语气柔和地对她说了谢谢。
她立刻笑着回应:“不客气,祝您有一个美好的早晨,用餐愉快。”
这句灿烂的祝福,似乎点燃了沉寂的空气。
餐车的轮毂缓慢碾过质地细密的织花地毯,服务生往外走去的时候,听见身后终于传来傅先生的声音。
他问:“等下回京影吗?”
另一道声音应得短促:“对。”
“不用再回音乐学院了?”
“不用,我已经毕业了。”
“毕业典礼还没有办,就在月底。”
“嗯,不参加也没事。”
傅先生的声音停滞了一瞬,再响起时有几分歉疚:“那天我有时间,会出席毕业典礼。”
“是吗?”另一道声音笑了起来,语气里并无遗憾,“不过我没有时间。”
房门关上的刹那,服务生最后听到的那道声音,仍带着轻盈的笑意。
他说:“我不会去。”
再往后的对话,她没能听见。
也不该听见。
傅呈钧问:“为什么不去?那是你的毕业典礼。”
兰又嘉说:“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剧组马上要开机了。”
“……”男人始料未及,蹙了蹙眉,“这么快?梅戎青打算先去哪里拍摄?”
兰又嘉却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
他知道现在的傅呈钧在想什么。
也知道男人这张常出现在新闻和杂志上的面孔有多大的影响力,会招致多少议论。
兰又嘉不想因为自己,给梅戎青的剧组制造更多不必要的事端。
他已经给他们带去很多麻烦了。
所以沉默几秒后,再度响起的声音里,已褪去事不关己的笑意。
只剩不留余地的决绝。
“傅呈钧。”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眼前人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一种对方应该很熟悉的,没有波澜的平静威胁。
“如果你敢出现在剧组,我永远不会再见你。”
话音轰然坠地。
玻璃窗外的日色愈发浓烈,浓烈得几乎令人眩晕,模糊了身边人的面孔神情。
看不清,也不能看清。
一小时后,服务生再度敲开套房大门,来收拾餐具。
这一次,她进来的时候,看见屋里只剩傅先生一个人。
那个模样让人很难忘的年轻男生已经走了。
她照例跟傅先生打了招呼,但对方没有理会。
桌上丰盛的早餐没有动多少,空位置上的餐点用了一些,而摆在傅先生座位前的那些,竟连餐具都是崭新的。
服务生下意识想问傅先生是不是不合口味,要不要让厨房再做一份来。
可她看着男人疲惫冷峻的神情,不知怎么,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她用最轻的动作和最利落的速度,收拾完了餐桌上的东西,悄然退出房间。
关上门之前,她看见站在窗边的傅先生,面无表情向外眺望的侧影。
这是视野绝佳的酒店顶层,能俯瞰大半座城市的繁华胜景,向来都让入住的客人赞叹不已。
可是她却莫名觉得,傅先生并不是在看风景。
那双独特的灰绿眼睛里,没能映出一丝热烈的繁华。
只有遍地黯然的灰烬。
所以她连那句例行的美好祝愿也不敢再说。
思绪纷飞的服务生推着餐车,脚步轻缓地经过了再熟悉不过的酒店长廊。
室内的空气沁凉宜人,有无数透明的尘埃在灿金的光线中飞舞。
她穿过这条漫长空寂的华丽走廊,仰头望着长廊尽处,玻璃窗外触不可及的明媚盛夏,忽然间,为那幅盘旋在心头的静默画面,找到了一个最贴切的形容。
孤身伫立在窗边的男人,仿佛刚刚亲手将一样本该用心珍藏的宝物,从最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
而直到这样东西在遥不可及的崖底彻底碎裂,站在崖边的人才陡然惊觉,方知那有多珍贵。
可为时已晚。
再也拾不回所有零落的碎片。
第32章
台风过境后的京珠市, 迎来一个分外灿烂的清晨。
天空蔚蓝洁净,微风如缕,空气里漂浮着雨后的清新气味, 雨水洗过的街道一片湿润, 树叶落了满地,到处回荡着清扫的声音。
道路上车流繁忙,其中一辆正在等待红灯的出租车里,司机盯着车内后视镜里映出的那道身影,又特地扭头看过去。
他一脸不放心地问:“小伙子, 你真的不用去医院啊?刚路过的那一片是三院, 我掉个头过去就到了。”
闻言,在后座上低头看着手机的青年,抬眸望来, 脸色苍白如纸,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用,我只是有点低血糖,吃点东西就没事了……您尽快把我送到学校就行, 麻烦您。”
“行,没问题!五分钟绝对给你送到。”
红灯转绿,司机重重踩下油门,嘴上说个不停:“低血糖啊?我女儿也经常这样,你们年轻人都爱减肥是不是?哎,可惜我昨天刚收拾过车子, 本来放了点饼干糖果的, 真是不赶巧——”
热心爽朗的司机接着说了些什么,兰又嘉已经不太听得清。
尽管他在强迫自己去听,也强迫自己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消息, 尽可能地转移注意力。
台风影响结束,梅戎青第一时间发来消息,说基本定了开机时间,六月二十六日,问他行不行。
和京珠音乐学院的毕业典礼是同一天。
兰又嘉简单回复了一个好字。
他是真的不在乎什么毕业典礼了。
对仅剩的生命毫无意义。
大一大二时的室友与好友,柯云川也给他发来过消息,问他在京影过得怎么样,周末要不要出来玩。
兰又嘉看到这些问候时,周末早已过去,索性没有再回。
柯云川知道他去京影是准备进组拍戏,也隐约知道他和男朋友分手了,所以这段时间经常会联系他,像是友情重燃。
柯云川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们曾经也是相处得不错的好朋友。
但兰又嘉还是躲开了这段时日里对方主动伸出的手。
结束了就是结束了。
他不喜欢重来。
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
如今的朋友孟扬,在那天兰又嘉拿着伞离开寝室之后,就发来了消息,问他要去哪里。
后面陆续又发来好几条消息,都是关心他的去向。
最后一条是在前天晚上:老师跟我说了,你没事就好,那你在外面先忙,有什么事随时喊我。
兰又嘉想跟他说谢谢,让他担心了,想说自己已经在回学校的路上。
可颤抖的指尖落在屏幕键盘上,怎么也没办法将这个简短的句子准确打完。
太疼了。
癌症真的太疼了。
晨间一度偃旗息鼓的癌痛,在吃过早餐离开酒店后卷土重来,比先前那股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的疼痛更加剧烈。
身体好像被无数把刀子捅刺撕裂,连意识也变得散乱。
兰又嘉只能盯着屏幕右上角流逝得异常缓慢的时间,祈盼着五分钟快点走完。
他想立刻回到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