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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137)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 标签:生子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谢竟其实困意全无,但他只能竭力把呼吸放平放缓,尽量不翻身发出动静。他若是辗转难寐,陆令从必定会彻夜不眠陪着他。自己明日可以消消停停乘车入城,陆令从却得顶着风雪骑马赶路,不能不好好休息。谢竟只有假作自己已经熟睡,陆令从才能放心睡得安稳。
  一夜唯有北风啸啸,拂晓时分雪停了,天光未破,却被雪地映得亮堂些,陆令从醒来,小心翼翼松开环抱着谢竟的手臂,起了身。
  谢竟将半张脸埋在被中,无声看着他的背影。十四年间他有无数个清晨这样沉默地、漫不经心地目送陆令从更衣洗漱,在一切收拾妥当、预备推开房门时,陆令从总会习惯性地回头瞧一眼床内,若捉到谢竟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便会失笑着坐回榻上,把他半抱着起一回腻。
  然而这一日陆令从没有。他只是潦草收拾了自己,提起剑,近乎焦躁地迈到门边,犹豫一下,然后大步流星地匆匆奔下楼去,仿佛只要再多停一刻就会忍不住回过头来。
  谢竟怔怔望着那扇开而复关的门,忽然滑稽地觉得陆令从就像话本里与良家小姐夜会、结露水姻缘的鬼书生,待天明一睁眼,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若非身边余温,他都无法判断昨夜是真还是梦。
  他愣了半盏茶工夫,忽然犹如着了魔般一跃而起,套上靴子裹起大氅,顺着陆令从离开的楼梯跌跌撞撞地狂奔下去。
  客栈厅堂内空荡荡的,只一个睡眼惺忪的伙计,谢竟一步未停地径直冲出门,闯入刺骨的冰雪天地里,烈风刀子一样剜在他的脸上。
  心中有个声音哀哀念着“你该回去”,他不该追上去,他追不上去。但他只是突然无法控制自己那种铺天盖地如大雪般压下来的恐慌,草木皆兵地把每一个弃他而去的背影都当成最后一面,把每一场告别都当作永诀。
  他没有出声去叫去喊,只是用大氅裹紧身子,迎着风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追上去,路并不好走,他跑得也踉跄狼狈,却仍然倔强地、执拗地追着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不知追了多久,谢竟觉得有一百年那么长,但也许仅仅只有一百步那么短,他放下挡在额前抵御寒意的袖子,骤然发现在无穷无尽的白之中,一点墨色的影子在慢慢向他平移,向他靠近,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那是陆令从。
  陆令从看到了他,拨转马头,正向他奔驰而来。


第82章 十九.三
  陆令从几乎是直到谢竟面前才勒了马,往斜里俯下身,单臂穿过谢竟的肋下,将他捞起来侧坐马上,死死按进自己怀里。
  在那一刻他是真的有想过就此调头,带着谢竟不管不顾冲向茫茫未知的远方,彻底消失于这一场大雪中。
  就让京城以为他们死了罢,不幸尸骨无存——他们可以做到一生一世躲在某个深山老林里再不出现。
  可陆令从自己也知道这是天方夜谭。不必说其他,只要想起儿女、母亲还在水深火热的金陵,时时刻刻有身陷险境之危,他们都无法心安理得地苟活哪怕一日。
  陆令从在原地驻马,轻抚着谢竟的鬓发,问:“怎么追出来了?”
  谢竟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来,与陆令从十指交握在一起,把对方的手背牵到自己唇边吻了数下。
  陆令从在他耳畔劝慰道:“我不是上战场,巡视灾情而已,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知道……我只是不安心。”
  自从他们重逢以来,这已经不是谢竟第一次在陆令从面前直白地展示出自己的疲惫、忧虑与不安。谢竟心思重,从前一向是报喜不报忧,但过于惨烈的回忆让他学会了通过示弱直白地表达“我很担心你”,换取陆令从在涉险时更畏首畏尾——哪怕是念着他、不愿他挂怀,行动也多少会谨慎一些。
  “只要两三个月,说不定都不用那么久,开春我就回来了。”
  谢竟有几分痴痴地抬着眼,钝声问:“你昨晚说的是算话的?答应我不再带兵天南海北地跑了?事成之后,就去跟陛下辞了公干,只挂个闲王的名儿,关上大门在昭王府里陪我?”
  陆令从每听完他半个问句,都会毫不犹豫地笃定回答一声“嗯”,但是谢竟却似不敢尽信:“你当年说过的,余生一日一夜都再不要和我分开了。”
  陆令从与他对视,半晌轻叹道:“我没法带你去。”
  这仿佛回到他们二十岁出头时那样如胶似漆,偶尔分离,一个只能宽慰、抱憾又珍惜地对另一个说“我没法带你去”。
  可他们早不是二十岁了。连“我带你去”这个想法本身都是天真的,再明明白白把这话说出来,简直惹人发笑。
  可陆令从还是本能地、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像一下惊醒了灞陵折柳、烟雨濛濛的惜别美梦,回到了寒意入骨的雪白天地中。谢竟訇然清醒,意识到自己是昏了头才做出这种既幼稚又无意义的事情,当下打了个寒噤,伸手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推开几分。
  “你说得对,”他轻轻拍开陆令从拥着他的胳膊,“该上路了。”
  陆令从也已回过神来,顺从地松开手臂,任谢竟侧身跳下去,解下猩红的大氅,拍了几下捋顺了毛,搭回马背上盖住陆令从的大腿和膝头。
  “你做什么?”陆令从愕然,伸手欲拦,谢竟却只是摇了摇头,竭力抹出一个笑来。
  他只要快些跑几步就能回到客栈,陆令从的前路却还有几千里要走,他远比他更需要这件衣料。
  “此去星夜兼程,雪深天寒,”谢竟双手环抱胸前拢紧里衣,倒退着往回走,在纯白天地中留下一串伶仃的脚印,一步一步远离陆令从,“让它替我陪你。”
  金陵毕竟在天子脚下,虽然时有难民涌入,朝廷尚能勉强应对;而下邳郡作为水陆通衢,南来北往的百姓在此处落脚,却不可能得到如京城那样妥善的安置,又不是名门故里,无望族扶持,受灾至今几乎一直是自生自灭,三个多月才盼来了谢竟一人。
  谢竟这时才明白,陆令从为什么让他先办王俶交代的正事,有余力再去试探郡守——那些阴谋阳谋与下邳的状况比起来,实在是不堪一提。
  那夜陆令从离开客栈之前,在他桌上留了几张手记,里面就有此行诸郡长官的履历。下邳郡守起自微寒,爱民实干,是陆令从当年在此剿匪屯兵时,一手提拔到这个位子上的。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城内入不敷出早有一冬,幸得往年勤业,当地人家中靠着余粮勉强过活,但却绝没有能力再去救济他人了。
  人太容易选择性忘掉不适的回忆,谢竟自己是明明白白遭过罪的,然而回到京城不到一年,重新过上从前那种锦衣玉食的日子,却连受冻挨饿是什么滋味都已记不得了。
  一路上他快把随身衣物散光了,只剩下够御寒的,徐甲是土里生长的苦出身,对时局现状的无奈一清二楚,劝他:“王妃看开些罢,没用的,帮得了一个两个,帮不了这一城的人。过些日子到得济阴、淮阳,又怎么是好?
  谢竟蹙着眉,默默半晌,回头看看萧条的城池,只道:“你们带着士卒进城沿街走一圈,看哪家哪户房舍被雪压坏的,帮着修葺一下;再让王家那群人抽空把马车拆了,车帘幔帐改成衣裳,车身砍成木柴,送到府库,看看能不能贴补些。”
  身后徐乙闻言一愣,问:“那之后的路程……”
  “骑马就是了,你们殿下尚且如此,没道理我再破例。”
  谢竟尽他所能争取了尽可能多的赈款,但国库里就那么点钱,拆东墙补西墙,过了又必然惹得王俶生疑。
  他回京后的开销全由俸禄支撑,府内下人的工钱在王家开,也不要他发,从前的家产全寄在陆令从名下,即便有心自掏腰包一时也拿不出来。就算如此,那郡守仍是千恩万谢,叫他汗颜。
  谢竟派徐甲假作相府之人,私下找到郡守,旁敲侧击地打探陆令从的行踪。对方倒是果然守口如瓶,只咬定了昭王从三年前平叛后离开,便再没回来过下邳,与他也断无任何来往,半点未将陆令从的谋划透露给“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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