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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93)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 标签:生子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去岁重阳,瑶台夜会,那时陆令从对他说过一句“带你在城中四处转转”,如今想来,金陵的美景名胜,倒真有大半都是陆令从带他去的。
  马车停在湖边船坞处,因七夕的缘故格外拥挤,陆令从照例是熟门熟路,牢牢攥着谢竟的手腕带着他穿梭在游人之间,健步如飞地走一阵忽然反应过来,猛地刹住脚,后面谢竟差点一头撞他身上,就见他转脸,如临大敌道:“我忘了你如今不是一个人了,是不是走太快了?吃得消么?”
  谢竟已经无力再排揎他,只是摆摆手,道:“走是走得动,只是……腕子快要被你拽脱了。”
  陆令从瞬间松开,谢竟揉了揉手腕,道:“你前面走罢,我不瞎,跟着你就是了。”
  “不行,”陆令从皱眉一寻思,“我不放心。”便伸手轻轻牵住了他的手掌,放慢了步子,沿着浓荫小径,拂开挡脸的柳条带他向前走去。
  一路来到一处僻静的小渡口,已有小舟候在那里,船家见了两人行礼,陆令从道:“家中车在船坞边停着,我内人不方便走长路,夜里去那边接罢。”船家连声称是,领了赏钱,自去不提。
  舱内逼仄,摆了一方案几两个蒲团,没再剩多少余地。陆令从一错身,让开他后面的船尾给谢竟看,便见那里搁着两盏琉璃的莲灯,此时虽未点起其中烛火,却被西斜的日头点得熠熠生辉。
  “去年今日就想带你来放的,可惜在摘星楼谈事耽搁下了,所以今年补上。不过要等一会儿,天黑尽了才好看,你可以先想想许个什么愿望。”
  陆令从说罢拾起长篙,借力一顶将船驶离渡口,谢竟则矮身穿到船尾,沿着舷坐了下来。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脸在碧绿湖面倒映出来,时而有一两尾锦鲤擦着水波游过去,再不然就是像双龙戏珠一般,两边用嘴衔顶着莲叶撒欢儿。
  谢竟忽然起了些顽童心思,抻起脖子往另一端看了一眼,见陆令从望着远处没注意到他,便反手拎起堆放在舱内、船家平日自用的渔网,一端牵在手中,团了团扔进了水里,惹起不大不小“扑通”一声。
  陆令从果然中了计被谢竟唬住,以为是他掉进了水里,倏地回头,却只看到他好端端坐在那里得意地抚掌笑,才无奈道:“好玩吗?”
  谢竟不甚在意,把渔网收回来放好,等陆令从再把身转回去,他便轻轻脱掉了靴子,将裤管卷了几叠,双脚垂到舷外去,怕足心受寒所以到底没敢全没入湖中,只是试探地用脚趾来回在水面上拨弄着。
  湖上繁华处有人撑着小艇卖莲子,直接站起身抱了莲蓬往谢竟面前递,谢竟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是做生意的,稀里糊涂就接了,见那妇人还伸着手等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没装钱。当下尴尬,转脸要管陆令从借,妇人却摇摇头,只是指一指他倒插在衣带间的扇子。
  谢竟从善如流地递了过去,妇人接下,解了扇坠儿收进怀中,又咯咯笑着把扇子给他抛了回来,转身招呼下一条船去了。
  陆令从在船头看着,道:“你那个扇坠儿能把她整艘船都买下来,人家就是专盯着你这种锦衣华服一掷千金、出门从不自己带钱的少爷讹呢。”
  谢竟想了想:“那她今日就可以早早收工了,不是好事么?”
  陆令从失语,没法反驳,半晌只好表示认同:“说得也对,千金难买你高兴,要是你这么想能高兴,那讹也便讹了。”
  为了不与来往船只撞上,陆令从换了一侧撑篙,身子一偏,正好离开了船篷遮挡的盲区,一眼瞟见谢竟那蜻蜓点水般掠过湖面的足尖,当即喝了一声:“谢竟!”
  谢竟瞬间把脚一收把腿一盘,衣衫下摆一撩把湿漉漉的双足盖住,道:“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连名带姓地唤我吗?”
  陆令从深深盯了他半晌,见谢竟心虚偏开脑袋,才又缓缓道:“……你有没有个什么乳名?小字?”
  谢竟摇头,瞥他:“做什么,真有你还要叫么?怪恶心,给人听见要酸倒牙了。”
  陆令从挑眉:“窃以为,再怎么酸也酸不过‘宝贝心肝’。”
  谢竟烦死他了,抓起手边剥剩下的莲蓬就朝着陆令从扔。他准头不差,但陆令从只是不避,到了眼前拿长篙轻轻一挑,莲蓬便遗憾落水。
  “我祖父素好老庄,笃信大道无为,无处方能生有,”半晌,谢竟才缓缓道,“我的名和字都是他取的。竟,是‘完毕、终了’,是结果;之无,是‘到无处去’,却是过程了。”
  陆令从听得咋舌:“原来有这么大讲究,那我得认个错,前些日子不慎糟践了您的表字。”
  谢竟疑惑地看过去,陆令从简略讲了讲之前李岐的姐夫帮着办出入西大营的文书,他让也办了一张谢竟的,又道:“我随口给你取了个化名,是把之无二字颠倒过来,唤做‘吴芷’,草止芷。”
  “凑合吧,不难听,”谢竟听毕道,“来日我若是不慎犯了什么事,让朝廷给通缉悬赏了,便改用这个名字行走江湖了。你若是好心去牢里捞我,也记得打探这个名字。”
  陆令从失笑,还不待他再开口,却忽然又是一物飞到眼前来,这回他下意识以手一拨,那东西便落到了船头上,仔细一看,原是个艳丽的荷包。
  他抬眼发现谢竟也是一愣,两人面面相觑,渐生不祥预感,同时仰起头往上方看,紧接着便是劈头盖脸一阵手帕、汗巾、荷包和香囊,雨露均沾地砸向两人肩头怀中,源头则是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一座花船,灯火剔透,不知是哪处章台包下来的。船上二楼窗内挤满了妙龄少女,正摇着翠袖嬉笑地向他们打招呼。
  陆令从和谢竟在婚前都没少享受“掷果盈车”的待遇,但显然二者的应对方式截然不同,谢竟把自己从绫罗堆里挣脱出来,几乎是狼狈地钻进了舱内,只惹得少女们一阵“藏起来了”的讥笑;陆令从却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来,两指夹着朝她们抖了抖,示意自己已名花有主,又恰到好处地露了个“恨不相逢未嫁时”的笑。
  有胆大的娇声嗔道:“你那又没绣花样儿,是拿自己的帕子充数罢,不算!”于是又引出一阵此起彼伏的“不算”。
  谢竟在舱内离得近,却是看得一清二楚,那上面没绣花可绣了字,是车上他借给陆令从擦汗忘了要回来的,忙叫道:“是我的!还我!”
  出口才想起旁边人都听得见,已然晚了,少女们则瞬间哄然,齐齐拖长了调子,发出一声“哟——”来。
  这时小舟行到大船的头灯下,离得近了,陆令从被认了出来,立时有人唤道:“是昭王殿下!”
  余者反应过来,意识到谢竟的身份,皆开始朝着舱内调笑:“王妃出来出来!莫害羞了,殿下有什么好看,姊妹们只稀罕看您!”
  更有甚者,当下操起琵琶,拣了谢竟还未登科更未成婚时填了传出去的曲词,曼声唱了起来。
  两船错身,就此别过,走出好远谢竟还能依稀听到歌声,他对自己的这些旧作已经记不太清了,大多都是席上随手写了随手便递给歌伎,此刻再听,只觉恍如隔世。
  到湖心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陆令从搁下长篙,任船静静地飘在湖上,钻进舱里,朝案上笔墨示意了一下:“想好了么?可以写了。”
  说着却也不用纸,把谢竟的那帕子一铺,提笔直接在上面写起来。谢竟回神瞧见,伸手要去抢,早被陆令从团起来藏到了身后:“外头落着那么多呢,你想要自己去捡一条回来写,别打我的主意。”
  谢竟对他这种强盗行为已经没了脾气,只问道:“那你写的什么?”
  陆令从迟疑了一下,声音忽然低了,不清不楚道:“……我给咱们的孩子取了个小名。”
  谢竟诧异地瞪圆了眼,就见陆令从慢悠悠把帕子拎到他眼前,定睛一看,只有一个字,“宁”。
  他定定地盯了半晌,没吭声。这个字不生僻也不难写,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不是个容易实现的愿景。谁敢保证自己一世太平长宁,无忧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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