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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173)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 标签:生子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张延没有跟上,只嘱咐道:“听你父兄的话,切记不可意气用事。”
  昨夜牢外天翻地覆,牢内的二人亦像是一夕之间憔悴了十岁,谢竟寻过去时,他父亲正面无表情地面对着砖壁盘腿而坐,眼神被微弱的烛火映得浑浊不堪。
  他只能无声地、轻飘飘地跪在了铁栏之外。
  谢兖先发现谢竟的存在,扑过去攫住他的手腕,像不认识般仔细将他打量一遍,确认他平安无虞,又急问:“家里如何?母亲他们被带走了么?你嫂嫂和浚儿呢?!”
  谢竟张口又合上,他根本没法顺畅地说出乌衣巷所蒙之难。事实上直到听见谢兖发问的这一刻,谢竟才后知后觉地跌入接连失去三个至亲的剧痛之中,他恍然意识到他的母亲、嫂嫂和侄儿此刻的缺席不是因为还乡或远游,而是因为死亡。
  他们是那么快、那么轻易地与他阴阳相隔,从此再也见不到了。
  谢兖没有得到回答,下意识地摇着他的身体:“……之无,你说话啊!”
  谢竟随着他的摇晃开始不受控地发抖,面色惨白,额前乌青嘴唇却发紫,牙关战战,渐渐地抖如筛糠。
  谢兖呆愣片刻,猛然松开他,撤了半步,僵立原地,再不发一言。
  漫长的死寂之后,谢竟忽一字一字地颤声道:“……历观前代,与天家婚,未有不灭门者,但早晚事耳。”
  一直坐在角落中、从始至终毫无反应的谢翊听到此言,终于缓缓开口:“在你嫁与昭王之前,我就曾与你母亲谈起,若有朝一日遭逢灭门之祸,该如何应对。”
  他抬起满布皱纹的手,不知想在虚空中描绘出什么人的形状:“我说若欲保全陈郡谢氏清誉,非得一死不可;她说名节事小,若能保全阖家性命,又何妨背负一世骂名?”
  “未料真到今日,”谢翊转回脸来,赫然早已老泪纵横,“我想替她保性命,她想替我全名节。”
  “我一向敬谢大人持身清正、至性精诚。”王俶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谢竟才发现不知何时,对方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至他身后。
  “出了官场,我同谢大人素无嫌隙,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自晋时比邻而居乌衣巷便有通家之谊,至于今世,若非事涉储位,你我本是不该势同水火。”
  “丹书铁券之威,在下尊服;三公阀阅之荣,在下欣羨。谢大人与二位公子骨肉情深,我亦为人父,心有戚戚,自然不忍再难为贵府,赶尽杀绝。”
  “只是皇命难违,陛下起了疑心要对谢家动手,相府夹在中间亦难做人,”王俶始终客套、得体地挂着笑,“倒不如,我们折中取个法子,丹书铁券可抵谢家一名血裔之罪——至于是哪一名,便交由三位自行裁定,如何?”
  谢竟想起,王契让他“等着瞧丹书铁券会被如何物尽其用”,这时才恍悟,原来相府一开始打着的算盘,便是要他们仅剩的这至亲三人中,只能有一人逃过此劫。
  王俶见谢翊父子俱不作声,摇了摇头:“想让谁活,谁就能活,这还不够仁至义尽么?”
  他憾然道:“啊,三位莫不是想将这丹书铁券让给夫人们,或是小公子?可惜,是他们自己不愿来此处,在下也没办法。”
  谢竟瞬间暴起,攥住王俶领口:“谢家百余条人命背在相府身上,王相仔细夜中不寐,当是有冤魂索命!”
  王俶却似只觉得荒谬可笑,“颁这免死金牌的,是死人,而决定‘死’究竟能不能免的,是活人。死人再如何功业彪炳,也永不可能拦住活人想做的事,”他说到此处笑意早已隐去,神情森然,换上了毫不掩饰的嘲弄,“这百余条人命不是背在相府身上,是背在王妃您的身上啊。”
  谢竟一顿,心口蓦然袭来针刺般的剧痛,王俶推开他,抹平衣襟上的褶皱,漫不经心道:“陛下的耐心只会比我更有限,三位还是尽快决定罢。”
  走廊外有风吹来,壁上油灯一闪,荡悠悠被吹断了气,牢内陷入一片漆黑。远处有水珠落在石砖上,不知已经就这样冷冰冰地滴了多少个年头。
  谢竟听到身后又传来脚步声,来人想必是擎着烛火,因为他看到父亲和兄长的面孔再次被照亮,而他们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这便是他们的答案。
  对谢翊和谢兖来说所谓“选择”根本没有存在过——不论是年夜饭桌上包在饺子里的一枚小小铜钱,还是逃生的机会,谢竟于他们而言从来都不是一个选项,只是那唯一的答案。
  谢竟退开两步,寒声道:“……不。”
  谢兖只是惨然一笑:“你要活下去。”
  “不!”谢竟不堪承受般拼命摇着头,“不要!我不要!求求你们不要让给我……叫我独活,还不如放我去死!”
  王俶在旁哂道:“诸位敢是神智不清,竟胡乱攀扯起来了?哪个说等待谢家的一定是死罪,怎么王妃就担心起‘独活’来了?圣裁未定,可莫给相府扣这样一顶天大的帽子啊!”
  谢兖并不看他一眼,而是长久凝望着弟弟:“他说得没错,记住你没有恨,也没有仇等着你去报,你只需要好好的、长命百岁地活下去。”
  谢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到牢门上,探着手臂想抓住他父亲:“爹,你让我去死吧,让我去侍奉我娘!”
  谢翊却平静道:“……孩子,你怎么会是独活呢?”
  “父兄除了你,人世间没有别的挂牵了。可是你还有青儿与宁宁。他们没了你该怎么办?”
  谢竟的视线瞬间一片模糊。
  他已经失去自己的母亲了。他的孩子们也要重蹈覆辙,失去母亲么?
  谢翊温和地向他笑了笑:“我们先去地下团圆,待百年之后你寿终正寝,也好有人来接你……你小时候上金陵过年,走丢了路,坐在家门口大哭,还记得不曾?”
  谢竟疯狂摇晃着铁栏,锁链发出刺耳噪音,谢翊却只是直挺挺跪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看来是选好了?”王俶抚掌,转向后来者,“那殿下……”
  在场的第五个人开口:“陛下听闻谢之无擅闯诏狱,特命我来清退闲杂人等,方便王相彻查此案。”
  谢竟悚然回头,看到举着灯火俯视他之人,俨然正是陆令从。
  灯火将他的面容映得清晰起来,牢中的谢兖见了,当即脸色一变,破口大骂:“殿下还有脸来?您这些年忍辱负重,演得好生辛苦啊!”
  陆令从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我怎么没脸来?昭王府十年来不曾慢待他一日,他生的孩子是万人之上的世子郡主,吃穿用度奇珍金银,哪一件我亏欠过他?”
  谢兖啐道:“他要是为享富贵,岂用巴巴儿地嫁给你?他受了多少屈、吃了多少苦,断送前程,到如今赔上满门性命!他未犯七出之过,一片痴心待你,殿下啊,你如今负他、叛他、弃他!陈郡谢氏何曾亏欠过你分毫?我年逾花甲的老母何辜?我枉死的妻儿又与你有何仇何怨?!”
  陆令从听到最后,面色一滞,但顷刻就将那一瞬的失神掩去,冷冷道:“谢大人想要把事情归罪在我一身,悉听尊便,你尽管随意迁怒,但我明白告诉你,谢家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只是他谢之无咎由自取,怨不了任何人!”
  王俶饶有兴味地看了半晌,这时方道:“殿下,时候不早,何必纠缠?”
  陆令从便即不再多言,只是伸手勾住谢竟肋下,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拖着他大步向外走去。谢竟剧烈地挣扎着,竭尽全力想要最后再看他父兄一眼,然而头回不得,余光里只有王俶站在走廊尽头,面目藏于阴影之下。
  途径幽深阒寂的公堂,因王俶带领羽林卫进驻,诏狱原本的差役都被暂时遣了出去,这短短不到二十步路无人把守,没有人看得清他们,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谢竟的后颈被陆令从半勒着,触感是冷与热的两重天——汗湿的滚烫的掌心,和白玉惊心动魄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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