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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208)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 标签:生子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谢竟微愣,目光落在金簪上,头一回在明亮的朝霞之下打量这枚令他反胃的饰物——锁链拴在鹦哥足腕上,是能看见的;王女帝姬所必须遵循的范式法度,却是看不见的。
  “从雍州回来之前,娘对我说,有些路是非得要我一个人去走的。姑姑在鸣鸾殿长到十五岁,又在含章殿长到二十三岁,至终一个人走了出去。等我哪一日长大了,能一个人走出宫闱的时候,我再与这金簪彻底作别。”
  谢竟听罢,第一个反应是慌乱。太初宫上一位“出走的公主”的结局令他不寒而栗,在陆书宁表露出对自由的向往时,谢竟惊恐地发现,他脑海中率先浮现出的居然是设法留住女儿。
  他才三十一岁,远未到畏惧雏鸟离巢不归的年纪,只是心有余悸罢了。
  但谢竟又不禁自问:此时此刻他看着他的女儿,有没有透过她,试图寻觅别的什么人?他是否只将她当作独一无二的“陆书宁”这个人,而非当作与她眉眼相似的亡人的替代品?溺爱她甚至过度保护她,有几分是为了补偿对亡人的愧怍?他究竟有没有权力,因为害怕失去她,所以就不允许她走出去?
  陆书宁从袖中摸出一物,递到谢竟面前,唤回他的思绪。
  “其实,娘可以不需要再像从前一样,把手上所有的一切都给我了。离家在外时,一口饭,一碗水,只够一个人取暖的炭火,只够做一件衣裳的棉絮,娘一股脑儿全都塞给我,可是我愈受娘庇护就愈难过,总是想,怎么可以让娘多对自己好一点点呢?”
  陆书宁掌心里,是谢竟亲手雕的一对白玉璧中属于他的那块。去年春天回京时,他只恐团圆难期,有些心灰意冷地把玉璧交给了陆书宁。
  “如今没有饥寒之忧了,可我觉得娘却还是和以前一样,有好多好多愁,好重好重的心事。哥哥跟我讲,他幼年时娘总是开怀畅笑,我不信,又去问爹,才知果真这样,我竟是没有见过几次。”
  “这玉璧,既然是娘雕来分赠爹与自己的,那还是物归原主的好。只愿娘看见这个,就能想起自己送自己一件礼物是怎么样的滋味,然后照着这滋味长长久久地过活下去。”
  陆书宁说毕,仔细理顺了玉璧下端的穗子,亲手系到谢竟的腰间。做完这件小事之后她那心满意足的神情,就好像浑身浸在一轮皎月之中,足下三千丈悬空,修罗海翻起巨浪,都沾惹不到她鞋尖绣的一朵莲花。
  谢竟发了一会儿怔,下意识地伸过右手,去抚摸陆书宁的脸。不意袖管滑落下来,正把小臂上剔骨弦留下的伤口全暴露在两人眼前。
  他慌忙想遮掩,陆书宁却轻握住他的手腕,把衣袖推到手肘以上,将脸颊偎依过去,紧贴住深深浅浅、凹凸不平的疤痕,静下来,没有再说话。
  于谢竟而言,陆书宁正在做的事情像一种布施,将善果还给“母亲”这群最忠诚、也是最泥足深陷的信徒。
  陆令从当年为他们女儿取的这个名字,似乎表达成了另一重意蕴。她很不幸并没有拥有安定宁静的生活,但她却拥有一颗镜心。
  谢竟拾起篦子,揽过陆书宁的脑袋,让她枕在他的腿上,慢慢地、一点一点去梳理着她柔顺的乌发。
  腊月下旬,小年前后,金陵落了场大雪。
  算起来这也会是景裕年的最后一场雪,没几日旧岁过尽,就该改元,先帝年号便将彻底成为历史了。
  京城东边的灵谷寺,一早山门闭锁谢客,偏门却开着,迎来了两驾不起眼的马车。前车下来位满头银发的妇人,后车下来一青年美人,快走两步,紧跟上去。
  本来,要数京中名声最盛、最为善男信女推崇的,当属在“南朝四百八十寺”中居首的鸡鸣寺,灵谷寺虽然也是名山古刹,可到底是略逊一筹。然而这些年,鸡鸣寺成了已故的萧氏的“软禁之所”,灵谷寺的常客吴太妃又一变而为当朝太后,寺中香火自然也就旺起来。
  禅院内,薄薄积雪已被扫至两边,谢竟扶住吴氏的肘,避开冰面,小心翼翼迈入寺中:“石道湿滑,母亲留神足下。”
  住持早已等在照壁前,迎上来念了声佛号:“无量殿已洒扫洁净,请二位贵人移步。”
  无量殿因供奉无量寿佛而得名,不用一根木、一寸钉,只以砖石砌成,故也名“无梁殿”。谢竟在金陵住了十多年还是头一次踏足,之所以有此一行,是因为吴氏来照顾陆令从时,主动向陪侍一旁的他发出邀请。
  吴氏阖着眼,双手合十,长久地跪在蒲团上,并不发一言。谢竟不好惊扰,只能亦步亦趋地跟随她敬过香,深吸一口气,却发现想发的愿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心内只是空空的。
  良久,吴氏忽然开口:“你觉得我是来求佛陀保佑,让子奉快些苏醒,是不是?”
  谢竟睁眼,与她慈和的眉目对上,点头默认。
  吴氏却笑了:“我是来还愿的。”
  “从景裕元年开春我第一次造访此处,到今就要满五年了。我来过好多回,大半时候是青儿陪着,也有那么一两次,是真真陪我来。我向佛祖求过子奉能上沙场能不受刀枪之苦,求过你与宁宁离京远走能一路平安,求过真真能早日回到我身边。”
  “每一回发过了愿,就早晚跪在西宫的佛堂里,心焦为何还不见显灵;一旦实现,子奉班师回朝,你们母女还京,又急忙欢天喜地赶来还愿。如此反复,大悦大忧,不堪其扰,只差魔怔了。”
  “更何况,神明亦有不显灵的时候,我想去问我的真真为什么就回不来了,观音大士却不肯开尊口,赐我一首禅偈。”
  “我心中仍存侥幸,所以此次子奉出征,我还是来发愿了。可还没等到子奉归来,却先等到谢家小公子一个人回到金陵来。我将他召进宫中,问他到底是陈郡还是雍州出了事,不必隐瞒,原原本本说与我知。生离死别、阴谋阳谋我都见过了,再没有什么经不住的。”
  谢竟一愣,他完全不知,吴氏竟然还见过谢浚。
  “他将原委一一道出,我才知晓,子奉去寻真真,是豁出性命;你去寻子奉,亦是抱定了死志。”
  “我那时就想,要是连你们夫妻也回不来,我的孙儿孙女还能托庇于谁之翼下?萧氏挟制子奉他们的父皇,王氏挟制先帝,为母族计;我没有倚仗过我的母族,吴家也没有利用过我,彼此之间无半分私念。若到必须时,即便我站出来守在我的孙辈身后,亦问心无愧。”
  “我今番还愿,不是谢佛祖护佑子奉与你俱回到京中,而是向神天告罪我此心之不诚——往前不能诚,往后不愿诚,从今日起再不求诸佛,只求诸己。”
  谢竟忽醒悟过来,为什么明知他并不情愿,吴氏还是坚持要带他出来走这一趟。她是想为他搬走梗在心中的那块石。
  他可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护在儿女面前,为了至亲至爱可以不择一切手段,但这不意味着他不需要后盾。心内温良恭俭的审判只是暂时隐去了,却从不曾消失,夜深无人处自省时,只会加倍折磨他。
  “之无,我在太初宫住了快四十年,这宫阙为什么令天下生畏?难道只是因为高墙重重、殿阁凄空?非也!是因为有人在这其中算计人、诓骗人、背弃人、杀人,砖和瓦是死物,人才是活的!你怎么才能不畏惧它?”
  “不是要你自己去做那个算计、诓骗、背弃与执掌生杀的人,”吴氏仰起脸,望向宝相庄严的无量佛,“而是要你如这诸天神佛,思明心亮,一切全看在眼底。”
  她握住谢竟的手,那是一双母亲的手握住另一双母亲的手:“我的孩子,毋须胆怯,最难捱的时候你都闯过来了,你的选择远比我要更多。以一条什么样的‘道’活在宫里,决定的权力是在你掌中——放胆去罢。”
  谢竟想起自己面对陆书宁时的迷茫,嗫嚅着,几乎难以问出口:“母亲,您后悔吗?”
  吴氏不需要他点破,显然清楚他问的是什么——她后悔没有在旧年那一片如血的斜阳中留住陆令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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